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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搓,这个小和尚还在搓他那只没有文化的手,再回到原处,宋版古籍,我说,知觉呵知觉……我一把揪住大和尚知觉的衣襟,说,知觉呵知觉,你喜欢不喜欢草书,喜欢不喜欢我从梦中学来的狂草?知觉大和尚被我拉住前面衣襟,想挣脱开来,但没能得逞,正好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只椅子,是一只庙里特有的高脚椅,知觉退后半步,稍稍往下一蹲,屁股就坐在了高脚椅子上,知觉这时坐在椅子上,他不再挣扎,任由我抓住他衣服,知觉眼中布满血丝,脸色如同古铜,大先生,你放开我,别抓我衣服,抓得太紧,喉咙口憋得难受,他说,要学的,我要学的,你的草书比我的宋人瘦金体要好了许多倍,我只想跟大先生学习狂草,大先生放手吧,我听他这么说,好像得了巨大力量,心中感觉安稳,安稳得能够将一座山移入胸中,当然这座山不是刚才见到的日本富士山,而是泰山,是整整一座泰山,是中国的泰山,富士山?一粒细小的砂子而已,我得了巨大力量,这会儿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换吧,用狂草书法换他的宋版古籍,是具体一幅书法作品吗?知觉问我,是的,是的,我写一幅字,我写一幅字,我也弄不清楚哪句话是我说的,哪句话是知觉说的,哪个要求是我提出的,哪个要求是知觉提出的,哪个方面是我的方面,哪个方面是知觉的方面,哪个是已经死亡了的东西,哪个是还没死亡但也会立即死亡的东西,哪个是哪个,哪个不是哪个,真神,什么?神奇的语言,我的语言当然是很神奇的,我觉得今天自己口腔中的气味不对,不仅热度高,而且有大蒜味,有大蒜味哪,我手一松,便将知觉丢在了椅子上,虽然知觉原本就是坐在椅子上的,但是我的手放开,我的语言却逼得更紧,我说,知觉,你愿意让我用什么东西跟你作交换呢?我要学会草书,就这个条件,小和尚听我和知觉说话,像哑巴一样站在一边不说一句话,但他脑子还在转动,他知道这次是我占了下风,知觉学成草书,或学不成草书,都在自己手上,别人没法鉴定,我也知趣,知道这里面的进出,于是我弯下腰,把书堆里宋版、明版古书拿出来,单独将这两本书摆在桌上,我说,就是这两本,我教你半个月时间书法,你学成了,两本书都归我,学不成,或成了一半,我只取宋版书,不管成不成,我都给足银子,知觉大和尚听明白了,钱是有了,草书呢,这还得看自己的书法天赋,做个俗僧,那就只问钱,这是基础,努力学习草书,弄不好将来……知觉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旦他站起来了,方才感到自己是这座寺庙里的住持,是最大的和尚,莲花座有吗?知觉住持回头看看椅子,它是莲花座?大和尚和大和尚坐的椅子,大先生,我应了你,宋版、明版古书都给你,你得教会我草书,听说大先生的草书是从梦中学来的,可是写出来跟别人的草书没两样,没两样呵,大先生,这是新的写法,我的草书跟旧日大师们写的草书稍有不同,我看了知觉大和尚一眼,心想这个秃驴会不会上当?他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没有反应,大和尚没有反应,我继续胡诌,我从梦中学来的草书与前人不同,你跟我学,学成了,你的草书也应与我不一样,各人要有各人的风格,学成了,与别人不一样,学不成,学不成呢……我在找词儿,学不成,其实学不成也是一种风格,没学成,你写出来的草书肯定与已学成的不一样,这不是自己的风格,又是什么?我再拿眼偷看大和尚,想这个大秃驴能不能坏了脑子,立即上了我的当?不难的,慢慢来,不难的,慢慢来,我是说让大秃驴上当这事不会难办的,只要慢慢来就成,大和尚听差了,他认为我在说,学草书不难的,可以慢慢学,我说,我先把古书收着,我会写信叫府里送银子来,你呢也先学着,怎么学?我写下几幅草书,你每天就照着临摹,用心体会,写草书的人只要照着梦中某条轨迹,让笔在纸头上划来划去就成了,真正好的狂草书法都是梦中之物,写狂草的人也像做梦走路,做梦挥手,挥着这枝毛笔,我特地把毛笔握在手中,说,就这样,我又把毛笔让给了大和尚,叫他握笔,握笔,握笔,那么要不要闭眼呢?不要,原来是哑巴小和尚在问,是知觉大和尚在回答小和尚,不要,我说,对,不能封闭了五官……是脸上的五官吗?小和尚又问,不是的,是眼、鼻、耳、嘴、身这五官,是这样的五官,五个人体器官,小和尚在一旁点着数,发现只有四个人体器官,我说,最后一个“身”你忘记点了,小和尚一乐,说,身体已是全部,人的所有器官都在身体上面,只说一个“身”便全了,大和尚的手握着毛笔,我的手握着大和尚握笔的手,我手把手教他写草书,不成,两人的手都僵了,我亲自展开纸,写了“积香缘寺”四字,写了“山中寺庙好去处”七字,两幅都为狂草,大和尚在一旁直叫好,我丢下毛笔,在衣服上擦干手上墨汁,坐到椅子里,看茶,小和尚真好,他是个细心人,他一直都在替我倒着热水,茶被喝光,小和尚就来续水,大和尚这时才开始正式临摹我的草书,我闭眼,用鼻子狠命闻味儿,因为我可以通过闻嗅墨水在宣纸上散发出的味道,来判断纸间墨迹的走向,我闭眼哪,我闻墨水气味哪,其间小和尚帮我往杯子里不停地加水,不断传出的续水声给了我一些听觉上的阻挠,不行,还得去看一看,一看,知觉大和尚写出的草书居然比彩主儿写出的还不如,我刚要批评他几句,但马上想这不对,彩主儿是什么草书水平,知觉怎可与之相比?我只能退了,退到远处,在那儿再看知觉有没有把柄能被我抓住,一个草书初学者的水平线就是我要退去的那处地方,我在那儿等知觉大和尚路过,然后一把揪住他,把他往泥潭里扔,让他为了几行草书,就被闷死在深深的沼泽地里……路过,路过,原来书法是某人路过某地的“路过艺术”,大和尚跟我学草书,说明他正在路过某地,我教他书法,说明我也在路过某地,我和大和尚路过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大和尚现在经过的地方,我早就经过了,我当年是在梦中经过那处地方的,这点我比他聪明,因为我比大和尚虚伪,我脱离现实世界,我是在彩主儿所给的梦中做完了此事,我看知觉在桌子上埋头书写,他照着我的草书条幅练习书法,他憋不住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小和尚,看小和尚的眼神,看他的身段和微微翘起的小小嘴角,看得多了,知觉想到了自己拿手的指字,知觉能用指头蘸墨,写出宋人的瘦金体字,他想写哪,他真想写哪,但有我在,这个院子便只能以狂草为主了,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只能写、只能练草书了,知觉是庙里的住持,是最大的和尚,悟性高,懂得写草书的重要性,但他手上练着草书,耳朵听我讲着写草书的要领,心里却想着念着瘦金体书法,这样相互渗透,彼此影响……嘿,变了,变了,知觉住持写出的字变了,他身上出汗多哪,他全身上下都是汗水的酸味道,还不止是这样,我看练草书之人身上还会有另外一股气味,我闭眼回忆,想想,想想,想起来了,是一股浓重的氨水味道,这是人身体内部的问题,再伸鼻子闻闻,不明白,不明白事理,这是空间的问题,空间过于狭窄,知觉大和尚自己也发现笔下写出来的字发生了变化,他也觉得在院子里呆着的三个人,他们之间所能支配的空间越来越小了,这是空间的问题,小和尚站在一边看大和尚写字,就这么几根墨汁线条儿组成了字的支架,这是瘦金体字迹,再看另一面,软了,糊了,相互之间扯不清关系,有时是完全缠绕在一起,小和尚看哪看哪,他也闻到了弥漫在空中的浓重氨水味,小和尚到底是孩子,他开始退缩,小和尚已经退缩到了空间的底边处,他已无处可退,看知觉大和尚笔下的墨汁,就像看天边的浓密乌云,我感到头晕,眼前发黑,赶紧闭眼,之后再睁开眼,睁眼是为了认清方向,说死了,就是为了能在这座寺庙里认清僧人们为我指出的方向,黑色的墨汁发黑,黑颜色在雪白的纸上流来流去,流来流去,这时有人敲门,门没关,门被推开,先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只耳朵,依据经验,是那人右边的耳朵,他是个光头呵,不要叫喊,这里是寺庙,所能见到的都是光头,不要叫喊哪,大先生,这次整个光秃秃的脑袋全都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不要叫喊哪,来人身上也有氨水味道,死难闻,气味从他鼻孔中散发出来,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不要叫喊哪,大先生,这个小僧人是您认识的一个僧人,您将他称作“新和尚”,原来是这样,新和尚送走日本人,再回餐厅去监督工匠们挂我的题字,那是一块薄薄的石板,上题“醉僧厅”三字,新和尚其实是个死鬼,他不说做监工的事,却扯开还是童声的嗓子,说,日本人一路走,一路夸大先生的狂草写得好,日本人说了,隔几天再来寺庙,到那时不光要向大先生讨要书法条幅,还要跟大先生学狂草,他说,日本人会付钱的,至于付中国钱,还是付日本钱,由大先生挑,我一把将新和尚揪住,就像刚才揪大和尚知觉的衣襟一样,日本钱我不能要,这不成了通日的证据了吗?“这倒不好说,”知觉放下笔,对我说,“有日本香客来敝寺进香,所送的钱中就有日本钱,”这倒不一定,但吉府里原来就有大汉奸过下田,吉府的名声因此变得很坏,我若是收了日本人送来的日本钱,这事传到外面,我哪里还会有说得清楚的时候?这倒不能全这样说,知觉大和尚还在劝我,他让我放心收取日本人的钱,他说,大先生,如有不便,可以先把钱放在寺庙里,过渡一下,然后大先生再问寺庙要钱,在日本人中间居然也有懂草书的,这件事儿简直是……这时我突然又听见有犬在远处吠叫,这叫声听来,让人觉得那一条犬是凶猛异常的,在它全身上下可能都充满了蛮力……你这个狗杂种,这会儿还站在老少两个和尚中间干吗?你站在这个空荡荡的但又显得区域狭窄的院子里干吗?你老想着自己那点书法技艺干吗?你干吗要向寺庙里的僧人传授草书技巧?你不就是在寺庙里住了几日,喝了几碗酒,吃了几块焖肉吗?你干吗呢?在积香缘寺里留下了这么多笔墨字迹,弄得这儿臭气熏天,最后把日本人也引来了,现在倒好,你站在老少两个和尚中间,教老和尚学书法,却被小和尚笑话,满鼻子闻到的都是从和尚身上飘散出来的可恶的氨水味道,书法领域可是一个很大的沼泽地呵,我此时正带着积香缘寺里的个别和尚往这一沼泽地里跳呢,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所在呵,在它里面除了有书写者的烦恼和痛苦,还会有别的什么好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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