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打消,以他对多尔衮的了解,这位摄政王心思深沉,行事常有深意,极少有真正的“闲逛”。
尤其是近来朝局微妙,豪格在外,南方明军动向不明,多尔衮此时出现在火器研制重地,真的只是巧合?
然而,多尔衮既然这么说了,范文程自然不能质疑,只得顺着话头,脸上堆起笑容:
“原来如此,是下官这里动静太大,惊扰了王爷清静,罪过罪过。”
多尔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静。
范文程屏息静气,不敢打扰,他知道,王爷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沉默了片刻,多尔衮忽然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范文程,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让范文程心头骤然一紧的问题:
“说起来,本王想起一事,正好与范先生参详参详。”
范文程心中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恭敬道:
“王爷请讲,臣洗耳恭听。”
多尔衮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缓缓道:
“是关于豪格的事情,范先生觉得,以他如今之心境,领兵在外,真能如他所言,尽心竭力,为我大清屏障,抵挡南明吗?”
来了!果然是豪格!
范文程心中暗道。
自离间计风波后,豪格与多尔衮嫌隙已生,虽表面维持平静,但猜忌的种子早已埋下。
多尔衮此刻突然问起,其意不言自明。
范文程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站起身,对着多尔衮躬身,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王爷明鉴!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肃亲王对大清之忠心,天日可表!他或许对王爷、对朝中某些安排心存芥蒂,但于大清国祚,于太祖、太宗皇帝基业,绝无二心!让他领兵在外,抵御明军,他定会殚精竭虑,绝不让明军越雷池一步!此乃臣肺腑之言,亦是人情事理之必然!”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一丝不解:
“王爷,肃亲王乃先帝嫡子,身体里流的是爱新觉罗氏高贵的血液,更是南明崇祯皇帝恨之入骨的‘建奴’魁首之后!他与南明,有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不共戴天!试问,天下岂有投靠不共戴天之仇敌的道理?”
“更何况,他若投明,以何身份立足?南明又能给他什么,能比得过他在我大清的亲王尊位、旗主权势?此事实在是无从谈起啊!”
范文程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分析也合情合理。
在他看来,多尔衮对豪格的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甚至有些荒谬的。
权力斗争是一回事,但背叛民族、投靠死敌,那是另一回事。
以豪格的身份和处境,根本不存在投降明朝的可能性。
多尔衮静静地听着范文程慷慨陈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直到范文程说完,他才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似是自嘲、又似是释然的浅笑,点了点头:
“范先生所言,句句在理,是本王.多虑了,或许是近日思虑过甚,有些杯弓蛇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要将那丝莫名的疑虑呼出:
“范先生说得对,豪格终究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是大清的肃亲王,本王不该如此疑他。”
话虽如此,但范文程敏锐地捕捉到,多尔衮说这话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难以完全抹去的阴霾。
这位摄政王内心深处,对那个拥有强大实力、同样具有继承资格、且与自己已有公开冲突的侄子,始终无法完全放心。
那离间计的阴影,或许从未真正散去,他只是用理智强行压下了这种不安,但潜意识里,戒备从未放松。
今日来此,或许是真“闲逛”,但提及豪格,恐怕并非完全无意。
不过,既然王爷自己都说了是“多虑”,范文程自然识趣地不再深谈此事,只是顺着话头道:
“王爷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偶有思虑过度,亦是常情,王爷能如此体谅肃亲王,实乃我大清之福,朝廷稳定之基。”
多尔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朝中琐事、钱粮调度等话题。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多尔衮站起身,道:
“好了,范先生且忙吧,本王也该回宫了。”
范文程连忙起身,恭敬相送:
“臣恭送王爷。”
多尔衮随意地摆了摆手,迈步向屋外走去。
阿哈出等护卫立刻跟上,走到门口,多尔衮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范文程道:
“火器之事,不急,但需用心,银子物料,不会短了你的,有何难处,可直接报与本王知晓。”
“臣遵命!谢王爷!”
范文程再次躬身。
多尔衮不再多言,转身在巴牙喇的簇拥下,大步离开了造办处。
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既威严,又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与沉重。
范文程直起身,望着多尔衮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院门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今日这番经历,可谓惊心动魄。
他走回屋内,重新坐下,看着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陷入了沉思。
多尔衮对火器进度的“宽容”,对豪格那“多余”的担忧
这一切,究竟只是上位者的驭下之术与多疑天性,还是预示着,在这盛京平静的表象之下,某些潜流正在悄然涌动?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如何解决这该死的燧发枪仿制难题。
毕竟多尔衮的“宽容”是有限的,若长期没有进展,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想到这里,范文程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真是有点后悔接这个差事了。
不过这个差事是皇太极临终之前交给他的,他又怎能随意推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