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偷东西啦!”
“信你?狗改不了吃屎!”那人说着往前一推,大男孩跄踉几步“嘣”的一声,刚巧碰到周逸之正要关的车门上。他立马坐在地上哭号起来。
那人过来抬手又要打被周逸之拦住,向那人说明这小蛋儿确实没有偷东西,只是为旅店招揽生意时弄扯他的衣服袖。这时候小蛋儿哭的满脸是泪,额头已经肿起来个充血的疙瘩。那人尴尬的笑了笑,解释他不是针对小蛋儿,之前小蛋儿的确常在文岳楼周围偷路人东西。周逸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口袋掏出一千块法币弯腰塞到小蛋儿手里,让他看医生。那人却伸手夺过来还给周逸之,从自己口袋拿出一百块法币给他,非要让周逸之到他家缝补袖子。
周逸之本来是要去东关街的怀仁堂药铺,见那人这么热情反而觉得盛情难却,谦让了几句让他上车。这才注意到这人一身浅灰色长衫,绒面纳帮纳底的软布鞋;窄长脸庞高鼻梁尖鼻头,浓密的扫地眉三角眼,嘴角有两撇黄胡子,留偏分头。这人告诉前面的徐旭东掉头右转往北走,道署西街十字左转。随后冲周逸之拱手说:“不知道先生从哪里来?到聊城是寻人?还是公干?”刚才抓孩子时说的是山东话,现在换成标准的官话。
“在下从南浔来,打算到东关大街的怀仁堂药铺。”周逸之也冲那人抱拳。
“南浔?”那人说着打量一下周逸之,“南浔有位周逸之周老板,不知先生可认识?”
“我家大少爷就是周逸之。”前面开车的徐旭东接话。
“哎呀!久仰久仰!”那人惊讶之后立刻现出兴奋的笑容,“逸之兄,小弟可是做梦都像见您呀!”
“岂敢岂敢,未请教贵上下怎么称呼?”周逸之也觉得很意外,在聊城他除了见过怀仁堂的孔棣和几个伙计,不认识谁。
“请恕小弟唐突之罪,小姓季,单字一个堂。”那人高兴地看着周逸之,小三角眼绽放着兴奋的光芒。
“原来是季先生啊,幸会幸会。”周逸之心头暗喜,这趟就是奔季堂来的。当着徐旭东的面他还是尽力说的平淡,像完全不认识一样。
“逸之兄要是不嫌弃小弟鲁莽的话,不如在舍下小住。一则让小弟略尽地主之宜,再则顺便向贤兄请教经商之道。不知贤兄意下如何?”季堂热情地说。
“如此在下便要叨扰了?”周逸之觉得正合心意,脸上仍是平淡地笑。
两人聊着,很快来到道署西街的季家。季堂进家门立刻吩咐人收拾两间厢房,拿来一件新蓝布长衫给周逸之换掉身上的,叫老妈子拿去缝好洗净。周逸之换了衣服洗把脸,跟徐旭东说明早再去医馆。正说话季堂来了,已经让人准备好一桌酒菜,周逸之客气几句跟他去前厅。
季堂和周逸之边吃边聊,热情地向他劝酒。他借身体不好只是适量喝点,多是向季堂打听聊城的风土人情,物产资源。季堂本来就能说会道,从远古时的东夷说到大汶口文化,再到龙山文化,接着又是商汤时的伊尹、春秋的聊摄国、战国的晏婴孙膑。历史文化,地道民俗,一直说到清末民国漕运码头。徐旭东由黑五陪着在旁边喝酒,还不时地过来为周逸之他们添酒,续茶。从下午三点左右聊到天色大黑,吃些汤面两人又到书房秉烛夜谈,真像是多年不见的朋友。
第二天用过早饭,季堂陪着他们去东关街怀仁堂大药房。他们自然没有见到孔棣,坐堂的是孔棣的师侄岳掌柜。把完脉也诊断不出周逸之的心脏有问题,只说脾虚湿热肝火有点大。他逐渐明白是张名远用气功把他的病治疗好的,夏天湿热不算病。季堂完全不知道,还以为岳大夫没切中病因,连忙安慰他,说改天再带他看周边的名医。出门后说他来一次聊城不容易,先带他四处转转。他本来就没打算急着离开聊城,客气几句后几人一起上车先去拜关帝庙。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季堂带着周逸之转遍了聊城周边,东临道、武定道二十四个县城看过多半。重点是让周逸之知道他有多少间米面铺子,为了显示他的实力连顾家百货行都算在内了,因为他真的希望与周逸之合作。期间他也有意无意地试探几次,请周逸之对他略加指点,有没有兴趣在聊城投资。周逸之只是淡笑着岔开话题,笑的有些不自然,精神没有初来时饱满,眼角眉梢挂着几分倦意。想法当然是有,他原本就是来找项目的。然而经过这段时间接触,发觉季堂这个人攻于心计,而且和日本人也有频繁的来往。他不得不再谨慎考虑,以免把挪来的钱打水漂,以后再打算向邢红樱要钱更不容易。眼看中秋节临近了,打算会家过完节再权衡。其实他早看上聊城南北畅通的运河大码头,粮食类产量和储量也比湖州大得多。
徐旭东知道周逸之为什么精神不济,因为他时刻关注着,连睡觉都倍加留意。他发现周逸之睡眠不好,尽管每晚都看书到很晚,还盘腿打坐。但只要入睡就准会做梦,说梦话,有时醒来还用笔写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他把这情况汇报给上海的黄振坤,黄振坤也同样觉得莫名其妙。
季堂也察觉周逸之没有初来时的话多,猜到对他的会长身份不满意。就在周逸之要离开的前夜到客房探望,他低着头叹口气说:“贤兄来聊城旬半有余,尚未尽兴又要返去,小弟作为地主实在汗颜。惭愧之至啊!”
“贤弟客气了!此次聊城之行甚好!”周逸之连忙拱手还礼,“愚兄也想与贤弟多盘恒几日,想来八月节将至,愚兄往日疲于奔波与家人聚少离多,也该藉此佳节与老父妻小共叙天伦。”
“贤兄所言极是,弟安敢误府上天伦之叙?只是与贤兄相处之日甚欢,愈发期望与兄共筑一番大事业。”季堂说着脸上竟露出几分卑怯表情,“奈何弟自知资浅质拙,难入贤兄法眼,此去唯饮憾矣。”
“季贤弟不必过谦,令弟兄经营之广已然令愚兄钦佩,合作之事来日方长。”周逸之听得出他还想合作,只好客气地带过。
“唉!贤兄不屑于提携小弟,想必是认为小弟向东洋人摇尾乞怜。”季堂一看周逸之漠然的表情就知道猜对了,“贤兄大概有所不知。小弟与聊城之恶势力皆有所结交,城中有宪兵伪军,北城有国军、东城有革命党,西城有马匪。小弟亦觉得卑躬屈膝令祖上蒙羞,然大半个中原尽在夷人掌控。若为一时意气死有何惧?然,祖辈留下之薄誉亦然难保,三亲六故遭殃亦不足道。唯可怜这城中百姓、楼台碑亭又有谁去维护?是以,小弟宁舍残躯薄名,留的苟延残喘,与虎狼为谋,无不为数万乡亲之境遇而殚精竭虑。几度欲与贤兄把臂兴业,事成虽说仍在恶势力之下,概可为贫苦大众谋得几餐的安稳饭。贤兄仍觉小弟所为仅卖国求荣之行径?”
这几句话大大出乎周逸之的预料,顿时觉得连日来对季堂有所误解。照季堂这么说与日本人来往的也不全是汉奸走狗,若人人都为大义殉节,恶人还会在这片土地上为所欲为。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季贤弟之言令愚兄汗颜,愚兄错怪贤弟了。既然贤弟欲与愚兄联手,也罢,请贤弟稍等数日,八月节过后,愚兄必然再来。”
季堂一听这话立马激动地握住周逸之的手,泛着泪光感谢周逸之肯相信他,完了又问周逸之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周逸之也没隐瞒,告诉他打算在聊城近郊办粮食加工厂,收购江淮的水稻,中原地区的小麦,拿来加工、仓储。借助大运河的便利交通,可以将米面发往北方的京津、南方的湖广。他听完兴奋地表示全力支持,什么效犬马之劳一类的话说了不少。
第二天上午,季堂特意在楼南街的凤翥⑥楼饭店摆了一桌送行酒。说是为周逸之送行,其实是为他介绍当地几个势力,方便日后打交道。到场的有东临道专署专员刘通海,宪兵中队长木村宏川,伪县长董骅,城西堂邑保安团团长赵振环和师爷余半山,鲁西正牌军团长孙志翔。这些人之间平日里少不了相互骚扰打个黑枪,坐在一个桌子上却客气的跟至亲好友似的。季堂跟他们的关系似乎都不错,大家客气地表示对周逸之的欢迎,热乎地聊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散席。周逸之本就不爱与军政界的人来往应酬,只是彼此打招呼客气几句。让他不理解的是这场合居然来个女眷,还不是在场任何人的夫人。而是季堂的妻妹叫顾喜儿,虽说也能说会道颇有几分姿色,在他看来却有些别扭。只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提出,他也没好意思说什么。离开饭店的时候,他跟季堂说节后很快回来,看情形要长期住在聊城,让帮忙物色个宅子。季堂刚要说话,顾喜儿抢着应了下来。季堂尴尬地笑笑,连声说“一样的”,让他放心。
注:①宋朝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的诗句。②古代相术里的术语,极少数可信,大多数夹杂着迷信观念。③指安置小老婆的住宅,或专供偷情的房子。④汪伪政权签发的,仅限在特定区域使用。⑤ā za,地方口语,意为不干净,肮脏的意思。⑥zhù,本意家鸟放飞,引申义为鸟向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