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许样样不行,但做炊饼绝对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这猪油炊饼出锅,比第一次试验又改进了许多,面皮儿也不互相粘连了,盐卤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来的香气更纯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门口的空地。武大扯着嗓子开始喊:“炊饼哎——又香又软的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都来尝尝哎——”
再普通的产品都讲究个包装,越高级的食品名字越长。潘小园前一夜就让武大把“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的名号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花了一顿饭时间,训练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尽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儿里还留着一点点难为情,脸膛也微微发红。好在天气干冷,街上走着的平民路人,十有**也双颊顶着高原红,不独他一个。
炊饼摊旁边立刻形成了白白的热蒸汽。武大的新式叫卖法果然很快引来了第一个买主。武大抬起头,憨笑着招呼道:“冯大娘,嘿嘿嘿,你老身子安健?”
那叫冯大娘的老太太满脸褶子的笑道:“大郎今儿卖的不是炊饼,倒似是官家中秋宴席上的水晶驼峰糕儿了!”说着凑过去,揭开笼盖子看。
武大连忙比划着介绍:“这是俺娘子新琢磨出来的做法儿。用了那么一大块猪油,白面发起来,比平时要大上一圈儿,你看看这软……”说着说着,还是口齿不太利索,那冯大娘已经拿起一个炊饼,捏在手上细看,武大也忘了拦她。
那冯老太太还问呢:“这是你娘子教你做的?”知道些武大娘子的底细,心想不愧是大户人家使女出身,学的手艺还挺精细,无怪人有钱人家的员外老爷都个个唇红齿白的,每天吃的都那么讲究!还猪油、白面!
在现代人眼里,猪油两个字听着就不健康。但古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有限,平日里哪有机会天天大鱼大肉,炒菜做饭里用上点儿猪油,就是一顿肥美的荤腥。那冯老太太一听到“猪油”两个字,便是满口生津,舌头悄悄卷巴卷巴,想起了上个月生日那天,儿媳妇孝敬自己的葱花猪油长寿面,现在还唇齿留香呢。
潘小园立在街角,不断朝武大使眼色,用口型给他做场外指导,武大才想起来什么,赔笑着继续介绍:“那个,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省原料和人工,酵子和盐卤都是自家制的,那猪油是昨天王屠铺子里拿来的新鲜货,化在炊饼里,又润嗓子又饱肚,吃一个,一上午不饿哩!吃两个,顶一天……”
冯老太太也没多听,自顾自地说:“一个炊饼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大郎给来五个,回去我给孙子尝去,哈哈哈!对了,今儿的菜钱不巧刚都花了,先记我账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捞炊饼。潘小园连连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赶紧扑上去,盖子改好了,嘿嘿嘿赔笑着道:“大娘明鉴,俺今日这炊饼,由于原料比较贵,小人本小利薄,那个……那个……嘿嘿,要卖三文钱一个。”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语气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而冯老太太一听“三文钱”,那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该是两文啊!大郎你可还没睡醒呢!这青天白日的县衙跟前,你问问那衙门里的老爷们,炊饼哪有卖三文钱的!”
气势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辩道:“那个,俺的炊饼是猪油、白面……俺娘子说,一定要卖三文钱……”
一气馁,不知不觉就推卸责任,把老婆供出来了。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实在起急,只好从墙根里出了来,扯出一个微笑,朝冯老太太行一个礼,说道:“大娘万福。”
冯老太太抬头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听说武大娘子是个有姿色的,谁料想居然比南门胡员外新娶的小妾还标致。武大这小伙子,前世修什么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园已经面带微笑地开口:“大娘稍安勿躁。我们这炊饼卖三文钱不假,但是大郎说了,今儿个头一天新货发市,图个吉利,只要大娘付现钱,我们就还按原价两文钱卖,让大娘占这个便宜。大娘要是觉得吃不惯这猪油的炊饼,也可以买原来的那种,价格也是两文。大娘随意挑。”
说毕,手上篮子盖儿一揭,里面堆着昨天卖剩下的十几个寻常炊饼,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让她带了出来。虽然也是温的,但颜色发黄,质地发硬,跟旁边新蒸出来的白胖胖猪油炊饼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别。
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这两种炊饼是卖一个价儿的。篮子里的寻常炊饼她认得,向来是卖两文的;再转转眼珠,那担子里猪油炊饼的价值,显然要超过两文钱。
这时候又有两三个人闻声而来,看看潘小园手里的寻常炊饼,又看看武大担子里的猪油炊饼,纷纷好奇问:“大郎,你这是玩什么花样儿呢!”
潘小园让武大趁热打铁,朝几个人重新介绍了一下猪油炊饼的用料和营养价值。自己伸手从担子里摸出一个,掰一小块,大方递给冯老太太:“大娘,尝尝,尝尝嘛。”
武大看她居然把三文钱的炊饼随便让人尝,眼睛里全都是舍不得,又不敢出言制止,委委屈屈地立在那里。
潘小园却知道,免费品尝是推销新产品的不二法门。况且吃人嘴软,尝过了转身就走,未免就显得不够意思,尤其是这么多人在场,谁好意思先抹嘴走人?
冯老太太一愣,见潘小园点了点头,才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一块炊饼放在没牙的嘴里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比以往的炊饼多些滋味。
另外两三个人也忍不住接过来,一人尝了一小块。一个家丁打扮的就问:“这种炊饼,也是两文?”
武大这下会接话了:“嘿嘿嘿,只要现钱付清,就是两文钱的折扣价。要是……要是大哥赊账,那……那……”
还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但对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抓了一把钱出来:“数二十文,给我装十个!”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麻溜儿的给数了十个炊饼,接过钱,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又回头朝潘小园得意地嘿嘿笑了好一阵,意思是娘子的法子果然管用。
有时效性的促销才是好促销。方才潘小园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头一天新货发市”,才有这种惊喜折扣,以后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都知道武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
武大到两条街外的炊饼坊做学徒,却不让弟弟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矮、丑、懦弱又无能。自己兄弟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发达做官的命,一定要养得他好,以后提携自己,代替自己出人头地。于是他攒下一点点钱,都交给弟弟,让他去读书——穷苦人家里哪有开蒙进学的机会,其实是跟着清河县东门外那个算命瞎秀才,差强人意地划拉几个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数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炊饼,受尽了欺负、勒索和嘲笑。弟弟是个火爆性子,见他受了欺负,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来。可结局呢,往往是鼻青脸肿,要么就是两败俱伤,拖了一地鼻血。谁叫他块头摆在那里,肚子却时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记性不好,早忘了——收摊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秘兮兮地拉到房间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个小纸盒子,打开来,“大哥,这个给你。”
武大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鼻子就已经告诉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挤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个雪花细面糖饼,上面撒着果脯芝麻,还微微的热呢。旁边的油纸包里,居然还包着几大块多年未见的肉。武大不争气,口水一下子就涌到嘴角了,差点流出来。
武二微笑,带着唇上的细绒毛轻轻的颤,语气中有点得意,“快吃,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武大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惊慌。买这些点心的钱,足够他不吃不喝卖上三五天炊饼了。
“兄弟,你别吓我,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咱们、咱们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儿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武二没做亏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缩摇头,反反复复的说:“咱没这个命,人家的钱,咱不能……”
武二解释了又解释,最后只好说那钱是地上捡的。武大这才放心了,高高兴兴和弟弟吃了顿美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兴奋,吃完了东西,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说男子汉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咱们老是武大武二的叫,人家未必看得起咱们。今儿我求了个有学问的师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武松,松树的松。”
武大乐得嘿嘿笑,哪个学问人这么好心?这名字叫起来顺口,写出来的形状也挺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谁家起名字,没个福寿欢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说:“我拜托人家,给你也取了一个……”
武大受宠若惊,眼看着弟弟手指的那个字,横竖颠倒不认得,听弟弟解释,似乎是念植,要么是直,要么是智——事实上,他笑呵呵的跟着念了几遍,睡了一觉,就全忘了。
武松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过了一阵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问了。再过一年半载,那写着字的纸让他不小心用来包了炊饼,卖出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受的欺负就少了一半还多。他弟弟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打架王,清河县的地痞无赖混混头,以后就很少再惹到他哥俩头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会突然变强起来?自己活得这么憋屈,是不是因为一直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说,他要出去闯荡学本事,回来带他一起发家致富。武大对弟弟向来百依百顺,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话还没说出来,武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他,武松是和人争斗,闹出人命,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县衙门口贴着他的通缉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会犯法!”
至于那通缉令,“都是字,也没有画我兄弟的像,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
武大陷在回忆当中出不来。直到身边有人捅了捅他,才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邸报:是用于通报的一种公告性新闻报纸,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最早出现于汉代,在北宋由枢密院负责。和现代报纸不同的是,邸报主要面对的是朝廷官员,让他们早知国家大事。
兀术的耳洞:女真男性都戴金银耳环的哈。历史上宋金战争之际,金兵里有很多汉儿士兵和伪军,也被强迫剃头。所以宋方在清点杀敌人数的时候,就通过有没有耳环来区别汉人和女真人。
勃极烈制度:有兴趣可以自行百度哈。其实“勃极烈”基本上相当于后来满语的“贝勒”。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