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发觉这样生活下去也可以。只要他愿意,这个余生他肯定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就像抛掉一件破旧衣服一样。
他有两种方法可以死:一是用他的手帕挂在窗口的栅栏上吊死,一是绝食而死。但前者使他感到厌恶。唐泰斯一向厌恶海盗,海盗被擒以后就是在帆船上吊死的,他不愿意采用这种不光彩的死法。他决定采用后者,说干就干,当天就实施起来了。入狱以来差不多已过去四年了,在第二年的年底,他觉得巡视员已抛弃了他,所以,他不再计算日期了。
唐泰斯说过:“我想死,”并选定了死的方法,由于怕自己改变主意,他便发誓一定要去死。“当早餐和晚餐拿来的时候,”他想道,“我就把它倒出窗外,就算已经把它吃了。”
他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了,把狱卒每天给他送来的两次食物从钉着栅栏的窗洞里倒出去,最初很高兴,后来就有点犹豫,最后则很悔恨。只因那誓言才使他有力量继续这样做下去。过去,一看到这些食物就恶心,但在饥饿的折磨下,看到这些食物竟然觉得非常可口。有几次,他整小时的把盘子端在手里,凝视着那一丁点腐肉、臭鱼和发霉的黑面包。神秘的生存本能在他的内心中与他抗争,并不时地动摇着他的决心。那时,他那间地牢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阴森了,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绝望了。他还年轻,才不过二十四岁,他差不多还有五十年可活。在未来的日子里,谁能断言不会发生奇迹,从而可以打开他的牢门,恢复他的自由呢?他本来自愿做坦塔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吕底亚国王,用亲生儿子的肢体招待天神,宙斯罚他永远忍受饥饿的煎熬。,拒绝进食的,现在想到这里,便把食物送到了唇边;但誓言又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天性高尚,生怕食言会有损于自己的人格。于是他毅然无情地坚持了下去,直到最后,他连把晚餐倒出窗外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早晨,他的视觉和听觉失去了作用;狱卒以为他得了重病,而他只是想早点死去。
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唐泰斯觉得精神恍惚,胃痉挛所造成的那种痛苦感消失了,口渴也减轻了,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见眼前有星光在乱舞,像是无数流星在夜空里游戏似的。这就是那个神秘的死之国度里升起的光!大约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靠他所睡的这一面墙上发出了一种空洞的声音。
在这座监狱里,什么肮脏的小动物都能出来发出声响,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绝食使他的感官更灵敏了,还是因为那声音的确比平常的响,也许是因为在那弥留之际,一切都有了新的意义,唐泰斯抬起头来想听得更真切些。这是一种不断的搔扒声,像是一只巨爪或一颗强有力的牙齿或某种铁器在啮石头似的。
他虽然已很衰弱,但脑子里却立刻闪出了那个一切犯人都时刻难忘的念头――自由!他觉得,似乎上苍终于怜悯他的不幸了,所以派这个声音来警告他悬崖勒马。或许是那些他所挚爱,一刻也不能忘怀的人之中,有一个人也在想念着他,正在努力缩短那分隔他们的距离。
不,不!他无疑的是错了,这只是那些飘浮在死亡之门前的梦幻罢了。
不过,唐泰斯还是听出了那响声。它约莫持续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听到一块东西掉下来的响声,接着就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小时,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比刚才更近更清晰了。唐泰斯对这种劳动产生了兴趣,因为它使他有了个伴儿。
但突然间,狱卒进来了。
几乎在一周以前,他已下定决心去死,四天前,他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在此期间,爱德蒙就没有和这个人说过一句话,当狱卒向他说话,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也不回答,当狱卒仔细观察他时,他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但今天,狱卒可能会听见这沉闷的声响,他将发出警报,结束这一切,这样也许会使某个希望破灭,眼下,只有这个想法,才在爱德蒙的最后时刻诱惑着他。
狱卒给他送来了早餐。唐泰斯支起身子,开始东拉西扯说起话来,什么伙食太坏啦,地牢太冷啦,抱怨这个,埋怨那个,并故意拉高了嗓门,以便让狱卒听得不耐烦。碰巧那天狱卒为他的犯人求得了一点肉汤和白面包,并且给他送来了。
幸亏狱卒以为唐泰斯在讲呓语,他把食物放在那张歪歪斜斜的桌子上后,就退了出去。爱德蒙终于又自由了,他又惊喜地倾听起来。那个声音又响了,而且现在是这样的清晰,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听到了。
“不必怀疑了,”他想,“一定是有个犯人在努力求得他的自由。噢,假如我和他一起,可以帮他多少忙呀!”
突然间,他那惯于接受不幸,难于接受欢乐与希望的头脑里,那希望之光又被一片阴云遮住了。他想,这种声音说不定是典狱长吩咐工人修隔壁那监牢所发出来的。
要确定这一点很简单,但他不能冒险去问人。要引起狱卒注意那声音很容易,只要注意观察他听声音时的表情就能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但如果用这种方法,说不定会因一时的满足而出卖了自己宝贵的希望,但此时的爱德蒙太虚弱了,以致他无法集中思想考虑这个问题。
若想恢复清醒的思考、明确的判断,只有一个办法:他的目光转向了狱卒给他送来的还在冒热气的肉汤,于是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端起碗全部喝掉,那种舒服感真是难以言传。但是他并没有吃太多,因为他曾听人说过,海上遇难的人常因心急吞了太多的食物而致死。爱德蒙把那快要送进嘴里的面包又放回到了桌子上,回到他床上,他已不再想死了。
不久他就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又可以思考了,于是就用推理来加强他的思想。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考验一下,但必须不连累别人。假如这是一个工人,我只要敲敲墙壁,他就会停止工作,并过来查究是谁在敲墙,为什么要敲墙,他是典狱长派来干活的,所以不久就会重新干起来。假如这是一个犯人,他听到声音后就会被吓到,他会停止工作,直到他认为每个人都睡着了以后才会再动手。”
爱德蒙又一次起身,这次他的腿不抖了,眼也不花了。他走到地牢一角,挖下一块因受潮而松动的石砖,拿来敲击那墙壁上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地方。他敲了三下,第一下敲下去,那声音就停止了,像是变魔术似的。
爱德蒙留心倾听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切都是静静的。
满怀着希望,爱德蒙吃了几口面包,喝了一点水,仗着自己良好的体质,他发觉自己已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这一天就在极端的寂静中过去了;夜来临了,但并没有带着那声音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