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主儿顿了顿,她在心里细想,细想,是弹簧呵,什么?老过做的坏事像一根弹簧,为什么?一会儿用力拉它,用力挤它,一会儿把它放长,一会儿把它缩短,长了,就有事,短了,就啥事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谁在作此比喻?心里确实有些急,写草书不急,这个狗汉奸,要不是有些床上功夫,早就把他弄死了,谁对老过有需要?还是弹簧呵,“弹簧呵,”彩主儿没头没脑大声说“弹簧”,她说:“你们要见老过,可以,为了抗日,但大先生必须陪在旁边,我让大先生监督你们,别让……别让……是什么来着?反正跟老过交往,每个人都得当心一点,不然是要吃亏的。”来人笑笑,说:“我只问小本子的事,大先生在旁听听也好。”“去吧,现在就去见老过吧。”彩主儿挥挥手,算是打发了这件事儿。
我领着“抗先生”去关押老过的破旧院子。彩主儿不放心,还差了两个小厮跟着。到院子门口,见大门紧紧关着,这事有点奇怪,因为从没见看守小厮有如此警惕的时候。我敲门,没人应。继续敲门,门里没动静。喊吧,我说,喊吧。两个小厮高声喊院里小厮,抗先生也跟着一起喊,但他是这么喊的:“过下田先生,过下田先生,我们来看你了。”我说,抗先生,你别这样喊,府里没人像你这样喊老过的,你喊了半天,也没人知道你在喊谁。正说着,门吱咛吱咛开了,一个小厮从门缝间钻出来,问是谁?当他一见到我,就立即变了脸上气色,跑到我面前,喊我“大先生,大先生”。我说,你们三个小厮是睡着了,还是没把耳朵带在身上?这么高声喊,也不出来应一声。“大先生,一人生病了,去了医院,是让人陪着去的,这院子里就我一人在。”“三人走了两人,你不会跟上面说一声,加派人手?让你一人在这儿……一人怎么看守老过?”“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出去好久了,马上就要回来了。”我领着抗先生和两个小厮往院子里走。小厮问清楚我们是要见老过,就把老过住的那间房子的门打开。我和抗先生进屋。老过正坐在靠北的窗口,看院子后墙上几扇砖砌的花窗,从窗的花格子间可以望见外面几块景色。我对老过说,有人来看你了。老过仍坐在北窗那边不动身,他可能正在想事,想得深了,没留意我。看守老过的小厮走到老过身后,拍一下他肩头,说,大先生来了。老过站起来,但眼睛仍望着窗外。“你在望什么呢?窗外有什么好东西,让你望了这么久?”“你没在这屋子里呆过,所以不能够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可看。”老过转身,他以为只有我一人,当见到还有一个陌生人跟来时,表情变得严肃了。我说:“这位先生,这位抗先生是革命医生他们之中的人,抗先生有件事想找你询问。来吧,抗先生,这就是老过,你们谈吧。”抗先生对老过看着,心里有点不相信,就眼前这人,医生会将那个本子交给他?你们谈吧,我拉了一张椅子给抗先生坐,又在房内找茶叶,找到后,泡了,端给抗先生。“过先生……”“别叫我先生。”抗先生刚开口,就被老过顶了回来。“过先生,我是医生的同事……”老过啪地一下站起来,额前头发也随着身体震动而摇摆着,“医生好久没来了,我被关在这儿,医生来了,也见不到我。”说完,慢慢入座。我心想不对呀,第一,老过听见“医生”两字,就像听见命令一样,多么冲动,第二,我记得以前我曾对医生讲过,说要防着老过,因为老过跟日本人确实有比较深的来往,我提醒过医生,抗日组织的事儿不能让老过知道,现在我见到老过对医生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这事不对呀,老过会不会在暗地里早已参加了医生他们的组织活动?在李唐城内外,有两支抗日武装,一支由毅司令、克将军领导,他们主要在城外山区活动,另一支武装就是医生他们的组织,我与这两支武装都有些来往,虽然我不是他们两方面组织里的人,但双方有事没事,都会来找我……老过的表现不对呀……“医生已被日本人逮捕,不久将被处决,医生是好样的,宁死不屈。过先生,以前医生是不是曾经交给你一个本子?这个本子很重要,我们要把这个本子收回来,过先生,你是否仍将本子保存着?”老过今天真是得了病了,听到本子的事,又啪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光中充满疑惑的神情。屋内所有人都不出声,屋内各处都在闪烁着灰暗的光线,只有那几面墙壁时不时向四方跳出清清爽爽的白色光芒。“你不对,你这个人不对,”老过指着抗先生猛然说,“医生从没有把什么东西交给我。”我想可能是屋里人多,眼太杂,他俩说话不方便,于是就叫小厮们全出去。出去以后就等老过能说点什么,可他还是不说。我也应离开,让他们两人谈。我转身要走,老过叫住我,大先生,你别走,你跟我在一起,听听这人说点什么……这人不对,这人不对,这人不是医生那边的人。我听到这儿,本来要离开的,现在不能离开了。老过说,他不是,他不是。我问老过,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革命医生那儿,上上下下一共七、八个人,只有这七、八个人常在一起聚会,商议组织上的事情,这个人我从没见过。”我想想老过的话,看看眼前这人,最后说:“让他自己说明来历。”来人听我和老过对话,觉得好笑,他知道我和老过都不是做地下工作的,对做秘密工作是外行,所以他也不与我们兜圈子,很直接地告诉我和老过,他的组织关系在山里抗日武装那儿,毅司令与医生他们都是抗日组织,现在是联合抗日,双方要共享情报,谍报人员相互合作,医生放在过先生这儿的本子,上面记着双方谍报人员在做秘密工作时必须要注意的某些东西,组织上让我来,当然,医生他们的组织也知道我来府里问过先生索要小册子这件事儿,组织上让我来,问过先生讨要这个本子,没了它,双方谍报人员的工作会受到影响,结果只对日本人有利。老过此时眼光异常活跃,这是自从他被关押以来,从未有过的。老过对来人说,怎么证明你说的话都是正确的,怎么证明?根本没法证明呵,谁可以保证你不是日本人派来的?老过跟我附耳说,组织上应该派一个我熟悉的人来,不然就不理他,否则会上当,这跟做生意一样,不见现钱或银票,吉府就不会出货。“对,对呵,”我大叫,“对呵,这跟我们与人做生意一样,见了钱,才能放出去货物。”我得了这个理,便态度很温和地对来人说:“你先回去,跟你们上级汇报,派一个老过认识的人来取东西,这也是为你们好,为你们的安全好,现在城里的日本人有多厉害?有多厉害?这一点,老过知道,我们老过专与日本人打交道,所以成了汉奸,”我看老过,见他在笑,没生气,再看那人,也在笑,我理解了,说老过是汉奸,是假话,是寻开心,是顺着彩主儿的心事去说的,所以我也笑起来,“老过因此成了吉府里的大汉奸……若是城里日本人派个特务来,向我们老过要东西,我们怎么办?所以你回去,把熟人带来,叫老过去认人,认准了,就给东西。”老过突然说:“日本人来了,我照样给他们本子。”我一惊,这个老过,真想做汉奸?而且是在外人面前。“不过我给日本特务的是个假东西。”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说:“你身边还有假的本子,是谁安排的?”“是革命医生安排的。我干脆就把假东西给了他吧。”老过指着来人说。“过先生,你别开玩笑了,假的本子给我有什么用?还是给我真东西,假的给日本人。”我终于捞到机会笑了,这哪里是在做谍报工作?连做普通生意都不如。来人是没了一点办法,只得回去,下次他会带一个熟悉的人来。后来听说,真的来了一个老过熟悉的人,老过同熟人叙旧闲聊就花了半天时间,那时革命医生已被日本人杀害了,老过和那个熟人为此还流了泪,流泪归流泪,老过还是陪他们(一个是熟人,一个是先前来过的陌生人,现在也是熟人了)喝了茶,吃了酒,他们是在喝茶吃酒,举杯共祝对方事业有成、身体健康的过程中,为革命医生流下悲痛的热泪的。我这是听说,没亲眼看见,我不知道这一说法符不符合事实真相,不知道他们怀念医生是怎样一个心情,是否真的就非常悲痛,我也不知道他们流出的眼泪是不是热泪,在泪水中有没有人体的温度,就像老过陪前来取秘密本子的人喝酒,酒后脸上滚烫,体温很高那样……烈士归烈士,汉奸归汉奸,牺牲归牺牲,喝酒归喝酒,人死了,牺牲了,活下来的人彼此相见,又同时完成了任务,心中喜悦,所以这酒还是应该喝的……在这之前还喝了茶呢,还说了别的许多话呢,而且都是些跟医生牺牲无关的闲话……我后来得空问老过,你们怎能这样?革命医生死得多惨,你们却是如此对待……老过说,做秘密工作都是这样,随时准备牺牲,随时又要陪人吃吃喝喝,谈论工作,谈论死亡,举杯干杯,都是这样。彩主儿最后对我说,老过这个狗汉奸,居然也有抗日人士做他的朋友,她问我,那本东西最后有没有让人拿走?我说,拿是拿走了,但不知拿得对不对,因为老过手里真本子、假本子有许多册,不知道最后给人的是什么本子。彩主儿听了,想发火,想叫人去把老过拖来审问,后来被我劝住,我说,这是秘密工作,我们吉府不宜插手,这些事儿连着李唐城里的抗日大业,还是不管为好。彩主儿骂道,狗屁老过,被他胡搅了一番,竟然不能管他了,将来再说,他不老实,我就让下人揍,看他还能像这几天这样,在府里陪外人喝茶吃酒,出尽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