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回头,就猜到可能是老过已经走得很近了,我转过身,想自己能在较近的距离内看见老过,我身未转过去,我的手先移到后面,我的手刚到那儿,刚在手上有了一点感觉,便觉得自己的手被捂进了某条毛毯之中,而且我在移动,毛毯也在移动,毛毯自己有移动的动力,有移动的方向,只是我手移动的方向在这时正好与毛毯移动的方向是同一个方向,我的手捂在移动的毛毯里面,时间大约只有十来秒,大约有十来秒钟的时间,我的手陷在了这张正在缓慢移动的毛毯之间,以后我的整个身体都转过去了,起先我的头没有低下,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我看见在前方几个人里确实有汉奸老过,后来我的眼光就往下面瞥去,我看见了这张移动的“毛毯”,它原来就是日本大洋狗,我惊慌了吗?不,我并没有感到惊慌,狗并没太多顾及我,一会儿它就迈出稳健的步子,走到另一边去了,我碰到了狗身上浓密的体毛,并在短暂的瞬间把狗当作了一条移动的毛毯,对此,我不惊恐,狗对我很友善,这一点本身就很奇妙,小厮说,大先生,大洋狗已经接受你了,又说,放在了一起,放在了一起,是把狗与汉奸放在了一起,狗汉奸,说起来多顺,我的手也告诉我,老过和狗是相互连着的,你们看我,想转身看老过,结果手碰到了狗身上的长毛,想见到老过,结果在我手上却来了一群狗毛,两者是连在了一起,老过与日本大洋狗,像小厮们说的,是连在了一起。我既然见到了老过,只得把大洋狗先放一放,我放下大洋狗,去跟老过打招呼,老过从树林里走出来,在他前面有人,其实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人跟着走出了树林,现在我全看见了,在这支队伍中走着的人,他们的前后顺序是:在最前面的是日本大洋狗,在狗后面的是两个小厮,小厮后面是老过,老过后面跟着二小姐算芭,这支队伍虽然零零散散,但细看,也很有韵味,队伍的背景是碧绿的树木,是碧绿的树木呵,所以我和几个小厮越看越有兴趣,越看越高兴……
跟老过打招呼:二先生,你出来溜狗吗?不,大先生,我不是先生,我也不在溜狗,看守我的小厮带我出来兜风,是算芭让我们出来的。算芭没想到在吉府大门口能见到我,她发疯似的跑到我面前,叫了我一声“大爸”,就亲密地扑在我胸前,不说话了。我说,你去看你爸了?她点头。我说,你让他出来溜溜?她点头。我说,你是去看你亲爸,我是来这儿看日本大洋狗。算芭开始还是点头,后来停止点头,变成摇头,算芭摇头,她不会同意别人把自己的亲爸同狗放在一起说事的。可刚才小厮们都是把老过与大洋狗放在一起说的,狗汉奸,狗就是这条日本大洋狗,汉奸就是老过,我今天在吉府门房这儿已经搞不清楚老过的事情了,这家伙和日本人要好,和日本的狗也有深厚感情,别人都一致认为他是汉奸,可我心里知道,这汉奸的名份是我和彩主儿开玩笑开出来的,但现在仔细想想老过以前与日本人的密切交往,他会不会真的有点问题?他有做汉奸的行径,会不会我和彩主儿的那次玩笑话是歪打正着,他被我们说中了?我想到此,再朝老过看,而老过脸上仍是那副被关押之人都有的极度委屈的表情,所以我说老过不像。
“不像。”“大先生说什么?”老过问。“不像。”“什么?”我说:“不像,我们的玩笑开错了,不像。”我不让他再问下去,转而去问小厮:“大洋狗溜过了,接下来做什么?”老过不等小厮说话,抢着说:“放它去大门口值班。”小厮刚想对老过发火,但又立即停住,因为二小姐在这儿,若对老过发火,会遭到二小姐臭骂,甚至会被痛打一顿。小厮没接老过的话,但算芭已经看出来了,加上刚才我说的玩笑话……当时我说,我来看狗,你算芭来看亲爸……算芭便准备拿人开刀,算芭不能把我怎么样,但眼前几个小厮是逃不掉的,正好我和老过都在……来了,开始吧,算芭先是往大门旁一棵树上靠了靠,离开树,没走满三、五步,慢慢转过身体,在几个小厮中选了一个,算芭招手,叫他过来,招手,叫那小厮过来,小厮见二小姐的眼神已经不对,不敢向前去,算芭嘴角朝两面裂着,样子很吓人,“过来,”算芭怒吼,过来,小厮走到算芭跟前,“你刚才说我亲爸什么来着?”“我没说老过什么。”“你这个死猪,挨刀子的下贱坯子,竟敢叫我亲爸为‘老过’,在我面前还这么叫,我不在时,你们这些下贱的猪猡坯子不定会喊我亲爸什么难听的名儿呢。”“我……二小姐,我真的没骂二先生是‘狗汉奸’,我不敢的。”“你……”算芭又听见这句“狗汉奸”的话了,而且是当着自己的面说的,她冲到小厮面前,想起手抽他耳光,但停了,没动手,沉默一会儿,算芭阴声阴气对这个小厮说:“抽自己耳光,你抽自己耳光。”小厮全身早已吓得瘫软下来,站都无法站住,跪在地上,泪儿流出眼眶,小厮抬头看着算芭,样子痛苦又可怜,他见二小姐没有饶恕的意思,就低下头,分左右,一次一次用手抽自己耳光,算芭闭了眼,耳朵里的听觉却十分灵敏,她听抽耳光时在小厮脸上发出的皮肉声,以此来检验抽打的质量,小厮不停抽打自己耳光,其余小厮站在离门口稍远一些的地方(其实已经出了门口,在门外大街边),一个个都像木头做的呆鸡,不光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且也丢失了行动意念,那个小厮仍在抽打自己脸庞……完了,完了,算芭在找人了,算芭转动脑袋,在找另外几个小厮,在门口,在门口大街边,你们这些混蛋,畜生,统统给我跪下,跪下,小厮们想进到门里来跪,他们怕路人看见,但算芭不准,她硬是要这几个小厮跪在大街边,没有退路了,几个人只得跪在门外地上,算芭用手指着看守老过的那个小厮,说,除你以外,其他的畜生都给我自己打自己耳光,打,一阵抽打耳光的声音响起,噼噼啪啪,声音不齐,乱,算芭叫了停,停,给我停下,你们这几只笨猪,不会合着同一个节拍,抽打脸蛋子吗?大家听好了,一,二,三,开始,几个小厮一起抽耳光,声音齐了,比刚才的声音好听了不少,第一个打耳光的小厮因为哭得厉害,手和肩膀有点发抖,所以抽出来的声音跟不上大家,算芭走到他身后,猛踹他几脚,让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要他跟上节拍,继续打自己耳光,耳光打了无数次,算芭再次叫停,她在小厮们面前来回走动,小嘴儿一张一合,话语从嘴巴里出来,你们跟我听清楚了,我今儿为什么要罚你们,是因为你们今儿看我亲爸的眼光不对,是看不起人、小看人的那种眼光,凭你们几个府里的小厮,我让我娘派人宰杀了你们,也是应该的,竟然敢小看我亲爸,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从今往后,要是被我听见你们骂我亲爸,我就割了你们嘴里的舌头,你们若再用看不起人的眼光去瞧我亲爸,我就挖出你们的眼珠子,若是到处去听闲话,听人在背后骂我亲爸,我也要用刀取了你们两只耳朵,谁叫你们管不住自己,让自己身上的东西去做坏事的?你们管不住自己,就由我二小姐来管,我今儿对你们是客气的,今后你们这些小畜生再犯事儿,看我怎样收拾你们,你们进了吉府,就是吉府的奴才,到死也是吉府的奴才,想跑都没门,跑了,抓回来就是死,是摁在大水缸里闷死,或者是下面挑断脚筋,上面戳透喉咙,再割掉脑袋,用烈火烧了的死法,连根骨头都不让人找到,听见没有?小厮听得魂儿都出了窍,只有唯唯诺诺,连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算芭仍不想放过他们,她说,叫你们嘴臭嘴狠,会骂“狗汉奸”,你们都把自己臭味熏天的嘴巴给我用泥土涂黑了,涂黑以后不准擦干净,要让黑泥巴在嘴唇上停留一天,我会叫人来察看,发现你们几个畜生在今儿就把嘴上泥土擦净了,我就叫人往你们嘴中灌粪坑里的屎尿。众小厮领了命,便纷纷低头在自己下跪的地方周围寻找泥土,可是不巧,都没找到,算芭又要怒了,说,你们不会站起来去别的地儿找黑土呵,还跪着不动?又说,我来帮你们把嘴儿涂黑。算芭脱下鞋子,用乌黑鞋底往一个仍然跪在地上不起的小厮脸上抹,这一抹,小厮半个脸全黑了,而他的嘴唇是这片黑色污染区域里的中心地带。其他小厮站起来,全脱了鞋子,用鞋底抹自己嘴巴,这几个小厮全成了黑泥嘴,而且依照算芭说的,黑色嘴巴要保持一天时间,不然会被灌屎尿入口腔,所以这几个小厮为了在嘴唇上保留黑色,在一天之中,几次往自己脸上涂抹鞋子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