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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倒影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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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地观察,最终的结果都毫无二致、令人沮丧且徒劳——大夫人拥有清晰、正常、与现实动作完全同步、符合一切光学物理原理的倒影!无论是在波动扭曲的水中、在昏黄朦胧的铜镜里、在光滑冰冷的漆器表面……她的影像都严格遵循着光线的反射法则,与她本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严丝合缝,同步得如同最精密的双人舞蹈,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完美得无懈可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周绾君的疑神疑鬼与徒劳无功。

    这持续不断却始终得不到证实的结果,让周绾君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巨大的认知困惑之中。难道三姨太临死前的意识已经彻底混乱癫狂,陷入了彻底的谵妄?那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尖啸,仅仅只是毫无意义的、濒死者在最后时刻产生的恐怖幻觉?还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方向?“照不出影子”并非指字面上、物理意义上的没有倒影,而是另有所指,蕴含着某种她尚未参透的、更为隐晦、更为惊悚的隐喻?这种持续的、近乎偏执的窥探所带来的巨大精神损耗,以及由此产生的沉重认知混乱,几乎要让周绾君心力交瘁,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一个没有出口、没有标识的浓雾迷宫中徒劳地打转、狂奔,每次以为触碰到了真实的墙壁,却发现那只是更浓的雾气凝聚成的幻影,每一次的“正常”观察,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增添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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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持续的、毫无进展且消耗心力的窥探,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内耗与自我否定,几乎要将周绾君逼至绝境。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无尽的、灰白色的迷雾中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每一次以为抓住了什么,摊开手掌,却只剩下冰凉的虚空。触碰到的每一片看似真实的衣角,在指尖感受到布料的细腻纹理之前,都可能如清晨的露珠般蒸发消散,揭示出背后更深、更令人不安的虚无。

    真正的、决定性的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平静无波、阳光慵懒、空气中弥漫着春日花草萌发时特有甜香气息的午后。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檐下清脆地啁啾着,为这静谧增添了几分生机。

    大夫人难得有如此闲适的雅兴,在小花厅内临窗的贵妃榻上独坐,身旁的小几上焚着一炉上好的奇楠沉水香,青烟袅袅,聚而不散。她姿态优雅地捧着一只定窑白瓷小盏,细细品着刚刚送来的、今年头批的、价比黄金的明前龙井。周绾君照例垂手侍立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精致木偶,将自己的一切气息与存在感都降至最低。温暖的阳光透过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清晰而斑斓的光影,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耀得如同金色的星屑,舞动跳跃。大夫人端起那盏胎薄如纸、釉色温润如玉的雨过天青色瓷杯,兰花指微翘,姿态曼妙地轻轻吹开水面细小的、翠绿的浮沫,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洞悉世情的雍容与淡定,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她内心的宁静。

    然而,就在她将茶杯轻轻放回身旁那同样名贵的紫檀木嵌螺钿小几上时,宽大的、用金线绣着繁复团花图案的袖口,似乎被几上雕刻的、过于突出的缠枝莲纹不经意地、恰到好处地勾了一下,那盏看似已放稳的、价值不菲的精致茶杯猛地一倾,温热的、澄澈的浅琥珀色茶水泼洒出来,恰好在她脚边光洁如镜、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板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正微微晃动着涟漪的、临时的、清澈的水洼镜面。

    “哎呀。”大夫人轻轻唤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长期养尊处优者特有的、对于意外的小小懊恼与无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看着那片逐渐扩大的水渍,仿佛在惋惜这小小的、不完美的意外,破坏了这个午后本该完美无缺的宁静与和谐。

    周绾君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目光在第一时刻,就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精准地、死死地锁定在了那片突然出现的水洼之上。清澈的茶水如同最纯净透明的镜面,清晰地、毫厘不差地倒映出大夫人俯身查看时那依旧保持着的、无可挑剔的雍容姿态,以及她脸上那带着些许惋惜与无奈的、温和而“真实”的表情——一切如常,与她过去无数个日夜、无数次观察所得的结果,别无二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失败与荒谬。

    周绾君心中那根因长期紧张、期待与恐惧而紧绷到极致的弦,几乎要因为这又一次毫无惊喜、毫无异常的“正常”而彻底松懈、崩断!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与对自己的深深嘲弄,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因为压力过大、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了严重的妄想症,那些所谓的线索、嘶吼、诡异的微笑,都只是她濒临崩溃的大脑编织出的、自欺欺人的幻觉。

    然而,就在大夫人直起身,似乎对这片小小的水渍不以为意,准备转身,面向门口方向,唤一直候在外间的贴身大丫鬟进来收拾残局,她的身影即将完全脱离那片水洼倒映范围的、电光石火、连一次心跳都来不及完成的刹那——

    周绾君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一下,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确定性,捕捉到了那绝对违背常理的一幕:那片水洼之中,大夫人的倒影,并没有如同万物法则那般,随着本体的离去而同步消失、模糊、变形!它……它竟然还诡异地停留在原地,保持着俯身查看的姿势,一动不动!

    而且,那水中的倒影,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极其缓慢而诡异的、仿佛独立于现实时间之外的节奏,缓缓地、清晰地转过了“头”,将目光——那绝非大夫人平日温和包容、充满慈悲眼神的、而是充满了妖异、冰冷、洞察一切与一丝残忍玩味笑意的目光——精准地、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水波的阻隔,牢牢地钉在了僵立在原地、脸色瞬间血色尽褪、瞳孔因极致惊骇而骤然收缩放大的周绾君身上!

    然后,那水中的倒影,对着仿佛被无形寒冰冻住、连血液都停止流动的周绾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与现实中大夫人雍容华贵、慈眉善目气质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邪气、恶意、嘲讽与某种居高临下怜悯的、妖异至极、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那微笑一闪而逝,短暂得如同错觉,仿佛只是水波因微风或震动而产生的瞬间扭曲。下一秒,未及收拾的茶水继续在地板上不受控制地蔓延,倒影随之扭曲、模糊、拉长,最终与普通的水渍残迹再无任何区别,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真的只是她过度紧张下产生的、逼真的幻觉。

    但周绾君整个人,却如同被最寒冷的、来自九幽之底的玄冰瞬间彻底封冻!四肢百骸一片僵硬冰冷,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躯壳;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耳边只剩下自己放大的、如同风箱般粗重却无法吸入足够空气的喘息声,以及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呼吸彻底停滞,连最细微的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整个世界在她眼前骤然失去所有的色彩与声音,坍缩成一片纯粹的白噪音,唯有那句来自深渊的嘶吼与方才那妖异的微笑,在她灵魂深处反复炸响,刻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三姨太那绝望嘶吼的真正含义!那根本不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

    不是没有影子!不是照不出倒影!

    而是……影子(镜像)和本体,可以彻底分离行动!甚至可以……拥有完全独立的意识、独立的情感、独立的表情、乃至独立的行为逻辑!

    大夫人……她根本就是一个强大到匪夷所思、彻底超出了周绾君所有认知范畴、甚至可能颠覆她对“人”之定义的、恐怖的心镜能力者!她不仅能够操控镜像,甚至已经将自己的镜像长期、稳定地、独立地分离出来,并且让这个拥有高度自主意识的镜像,完美地、天衣无缝地扮演着“王夫人”这个角色,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掌控着庞大的家族!那么,真正的、作为“本体”的大夫人,此刻究竟在何处?在做什么?是陷入了沉睡,是被囚禁,还是……已然被这个强大的镜像所取代、吞噬?这个镜像,究竟是依旧受本体遥控,还是……已然反客为主,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夫人”?

    这个真相所带来的冲击与那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寒意,远比单纯“没有影子”的猜想更加恐怖,更加颠覆,更加令人绝望!这已经完全撕裂了周绾君对镜像之术、对现实与虚幻界限、甚至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所有理解!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无尽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翻涌的、未知的、充满了恶意的黑暗。

    ---

    当夜,周绾君身心俱疲,精神因白日那颠覆性的巨大冲击而过度亢奋,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灼烤,却又被那无尽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紧紧包裹,辗转反侧,直至后半夜,才因极度的精神与肉体消耗,而迷迷糊糊地陷入一种不安的、浅表性的、仿佛随时会被惊醒的浅眠。

    然而,睡眠并非解脱,并非休憩的港湾,而是另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凶险战场的无声开启。她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带着绝对力量的大手强行攫住、拖拽,无可抗拒地沉入了一个冰冷、光滑、无边无际、失去了所有现实参照物与方向感的奇异所在。

    她猛地“睁”开意识之“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粹由无数面巨大、无缝衔接、反射着苍白冷光的镜壁构成的、没有上下左右前后之分的诡异空间之中。四面八方,上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无数个她的倒影,都以同样惊骇、茫然、警惕、脆弱的目光回望着她,层层叠叠,无限复制,延伸至视野那扭曲的、仿佛不存在尽头的尽头,构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心智迷失、充满窒息感的无限回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只是睫毛的颤动,都被无数面镜子忠实地捕捉、反射、再反射,形成令人崩溃的、自我指涉的牢笼。

    就在这时,正前方的一面最为巨大、仿佛承载着整个空间重量的镜壁,如同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深潭般,无声地、剧烈地荡漾起来。一圈圈涟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散,在涟漪的中心,一个身影,缓缓地、从容地、带着一种主宰般的威仪,自那镜面的“水面”之下步出,仿佛从另一个维度的深渊,降临于此。

    正是大夫人!

    不,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她在水洼倒影中惊鸿一瞥、带着妖异微笑的“大夫人镜像”!

    她穿着与现实中的大夫人一般无二的、华美而庄重的深色诰命服制,珠翠环绕,流光溢彩,容貌也堪称完美复刻,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别。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非人的审视感与沉重的压迫感,与现实中所扮演的温和敦厚、吃斋念佛的贵妇形象判若两人,如同揭下了最后一层伪装的面具。她的眼神,不再有丝毫慈悲或温和的掩饰,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解剖学家打量实验标本般的冰冷、洞悉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的戏谑。

    “好奇,是一种美德。”镜像大夫人开口,声音与现实中的柔和圆润、充满母性光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缺乏生命温度与情感起伏的冰冷质感,在这死寂而空旷、唯有倒影无数的镜面空间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击在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撞击着周绾君的耳膜与摇摇欲坠的灵魂,“它推动探索,带来新知,驱动文明。但过多的好奇,尤其是像你这样,坚持不懈地、飞蛾扑火般地、试图去窥探那些被精心隐藏、不该被你所知、也绝非你所能承受的秘密……”

    她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镜面随着她优雅而沉稳的步伐,泛起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与此同时,周围那无数面巨大镜壁中,那成千上万个她的倒影,也仿佛接收到了统一的指令,同步地、整齐划一地向前逼近了一步!无数道冰冷、空洞、充满非人质感的视线,如同聚光灯般,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孤立无援的周绾君身上,带来足以将任何正常人逼疯的、无所遁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个空间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脆弱的肩头。

    “……往往会害死猫的。”她嘴角勾起那抹周绾君已然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妖异、更加残酷的弧度,眼中寒光一闪,如同雪地里的刀锋,语气却依旧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日的茶点,然而其中蕴含的威胁与毫不掩饰的杀意,却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镜面空间,“你父亲周明渊,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和你一样,太好奇了,总是不自量力,想要看清镜子的另一面,想要触碰那不该触碰的真相。”

    周绾君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铁锈与血腥气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连灵魂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碎裂!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而且如此直白地、近乎残忍地、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嘲弄口吻说了出来!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干、却又尽在掌握的事实!

    这个镜像,不仅拥有完全独立的意识,她更知晓那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知晓周绾君的底细、目的与挣扎,甚至……她可能才是真正主导、或者说深度参与策划了这一切、包括父亲之死在内的幕后黑手之一!她远比周绾君想象的更加了解内情,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

    她究竟想做什么?今晚这场精心安排的“梦境”召见,是最后的、不容置疑的警告?是猫捉老鼠般、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戏弄?还是……灭口行动那冰冷而优雅的前奏?

    无尽的寒意与巨大的、面对未知恐怖与绝对力量差距的战栗,如同无数细密而冰冷的、沾着剧毒的针,瞬间刺穿了周绾君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将她牢牢地、绝望地钉在了这片冰冷、华丽、无限反射的镜面地狱之中,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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