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坐着。
片刻后,他站起身绕着室内转了一圈,像某种刻板动作。他打量被换上真丝床单看上去分外柔软的睡床,拉开酒店床头柜的抽屉,又拉上窗帘,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来回踱步,继而又重新僵坐回去。
真奇怪。
明明是分外旖旎的氛围,可他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李艺率披着雾霾蓝色的真丝睡袍带着雾气湿漉漉地走出来,皮肤熏得粉红,发尾还残存着水汽。
她随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向而后,走向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我最后再确认一次。无论什么都愿意做,对吧?”
不妙的预感愈来愈强烈,权至龙的喉咙发紧,脊背上的寒毛竖起,却怎么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只好僵硬地点头。
“那就好。”
李艺率又说了一次,喉间咕哝成有些古怪的语调,似笑非笑地望进他的瞳孔深处:
“现在,脱衣服。”
*
随着时代的发展,衣服被赋予了远超御寒遮体的象征意义,逐渐演变成人们最直接的社会符号。
它是个体自主的体现,是构建自我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和外部世界之间所建立的心理缓冲带,以帮助我们构建自信和安全感,应对各种复杂的场合——
而脱下衣物的动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便如同剥离自我,回归至完全不设防的状态,从“社会人”被剥离为“自然人”,暴露最原始的脆弱。
李艺率没有再重复第二遍,甚至没有用眼神催促,只是安静地束手站着,看他如同被摁住肩膀一样动弹不得。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剥除了所有外在的伪装,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僵直地坐进椅子里:
完全赤裸。
被迫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连最薄弱的防线都不复存在。
空气变凉,毛孔收紧。明明是盛夏的天气,室内开了恒温空调,可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心跳被压进了喉咙里,噗通噗通地跳得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是李艺率松松垮垮地系着真丝睡袍。肤色白皙均匀,纤细地隐匿于布料之下,发散着诱人拜服的光泽。
可他不敢抬头,只能将视线死死钉在地面。
有东西一寸寸刮过他裸露的皮肤,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无处可逃……权至龙只知道自己整个人都被剥开了。
不,不只是身体,远不只那么简单。
在这样一个极度失权的时刻,那些被藏进他灵魂深处的东西,连带着最阴郁的一面也在这个瞬间被从漆黑的缝隙里一并被挖了出来——脆弱,自私,羞怯,恐惧,渴望……全都被迫摊开在灯光下。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小权你这家伙……在这种时候竟然也……”
在这样一种近乎被轻视的羞耻之中,权至龙难以抑制地弓下腰,整个人病态地燃烧着,牙齿挣扎地打着颤。
太烫了,太冷了,太狼狈了,太羞耻了……太窒息了。
意识在屈辱与渴望间摇摆,全身血液同时涌向皮肤表面,而他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所有华丽的鳞粉和精致的纹路都在强光下失去了迷惑性,只剩下脆弱易碎的本质。
在这一刻,
这个煎熬的时刻,权至龙只觉得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被抹掉了,消失了,不见了。
骨骼被抽离,身体变得透明,灵魂被剥离了形体摊开暴晒——每一寸褶皱都被轻易揭开,被审视,被斟酌,被选择,被重新定义,被覆上再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抱抱我。
李艺率。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紧缩着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暖棕色,清晰地窥见自己在那湖水里溺水的倒影。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安抚——尽管动作敷衍又不甚熟练,但那双漂亮的手的确实实在在地落了下来,分享着并不算温暖的体温。
权至龙这才有了些活着的真切实感。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在折磨我吗?
长久低头不见光,视觉残像里尽是一片混沌。而李艺率居高临下,水晶吊灯在她头顶撑开光晕,几乎要让他眩晕,只好又仓皇地阖上眼睑。
她终于开口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吧?是以为我在故意折磨你吗?”
“不,远没有这么简单……”
李艺率轻笑,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轻飘地在耳畔拂过:“我一直在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前提是你必须让我知道……可是小权,”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尾巴似的脚尖落在他的脚踝上,缓缓向上勾画着不存在的纹路,“有时候只靠我凭空猜测的游戏实在让我厌倦。”
权至龙的眼睛紧闭着,嘴唇紧抿着,身体紧绷着,看上去太狼狈了。
说真的,李艺率实在不想勉强他的。
可她实在舍不得就这样丢开他,也实在讨厌这种让她感到苦恼的现状。
我实在想要得到。
既然你不愿意向我坦白,那就只能由我亲手打开亲自窥看了——李艺率在心里这样默念着,悄悄说了一声抱歉。
“还记得我们在柏林的老房子里,看到过的照片吗?我和你说起过的……维肯。”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不紧不慢地落下,声音轻缓地说起自己童年的快乐,说起那个午后的失落——末了,嗓音慢悠悠拂过耳际: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讨厌狗。但如果非要我选的话,它必须得先学会满心满眼只看得到我一个人才行。”
“这是几乎可以涵盖我一切情感价值观的标准——小权,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可以,但你必须也要付出同样价值的东西……”
这么说着,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直了身体,好整以暇地看向他——“现在,轮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
话音落下的瞬间,权至龙又仿佛被扼紧了咽喉。
他张着嘴除了喘气以外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所有能用来伪装的肌肉都被抽空,完全瘫痪。
胸腔像被铁箍箍住,一圈一圈地收紧,眼前也白茫茫一片:
“……我还有的选吗?”
喉咙终于挤出一个压碎的嗬喘,随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
“我早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逃开吗?你以为我不会感到恐惧吗?你以为只有你在承受煎熬吗?!”
他说起那些患得患失的日夜,心底那疯狂滋长的嫉妒: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在我没有靠近你的时候,有一个人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我没办法……我根本就没办法!我甚至不能去嫉妒他,更不能责怪你……我到底算什么啊!”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又断断续续提起了曾经:“你以为我没有试过要远离你吗?你以为我没有试过要找另外一个人去代替你,去假装没有你我也可以好好生活吗?可我根本就做不到!只要一靠近别人我就只感觉到窒息和痛苦……我满脑子只想要你!”
在这样一个剥离了伪装,防线彻底崩溃的时刻,权至龙终于坦诚了一切——
他说起自己的焦渴,说起一直以来填补不满的空洞,说起患得患失,说起害怕被轻易抛下,说起粉饰太平,说起从高中时的暗恋,说起尝试过好多次想要找人代替却悲哀地发现这根本就做不到……在羞耻又煎熬中,他终于坦白了那些最阴暗的念头,最软弱的恐惧,最不甘的渴望。
胸腔尖锐地起伏攫取空气,经由肺部拉扯出不堪重负的呼哧声,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词汇破碎又混乱:
“我早就被驯养,被打上印记,被套上项圈,早就属于你了!现在你要把绳子解开,说要让我选……我怎么选?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直折磨我,反正这就是你最擅长的事!”
此情此景真是荒唐。
如果这时候有第三个人望进来,就会窥见权至龙皮肤赤裸,满脸斑驳的泪痕,五官扭曲成不堪重负的模样。而在他身前一直抱着手臂的李艺率脸上竟忽然有古怪的笑意——
她的瞳孔明明灭灭,形状姣好的嘴唇轻轻抿起,睫毛如两尾蝶在微风细雨中振翅。似乎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确认终于已经完整得到……李艺率俯下身,贴向那枚几近崩溃的嘴唇。
舌头叠在一起,擦过微钝的虎牙。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可权至龙整个人却仿佛击中一样,变成扁扁小小的一片,黏在李艺率的嘴唇上,全凭本能在用牙齿和舌头打架。
呼吸相融,前额相贴,脸上咸涩的泪滴被湿漉漉地舔舐,仿佛一切难过都被她尽数吞下去了。
权至龙目眩神迷,而后听见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就是我想要的。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你一直渴望的。”
灵魂被撬开一条缝隙,封闭的嘴唇被亲吻咬开,刚刚因为崩溃而紧闭的双眼被温热的吐息唤醒——
权至龙整个人被强行打开。
他看见李艺率身上那件雾霾蓝色的真丝睡袍敞开,滑落,轻飘飘地随手扔向一边,继而朝他伸出手。
他们终于又变得一样了。
他们终于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彼此眼中,毫无阻碍地贴在一起,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灵魂。
两座漂泊太久太久的孤岛终于在潮汐的引力下碰撞。
仍然是白皙均匀的肤色,仍然是纤细匀称的骨骼,仍然发散着诱人跪拜的光泽……顶灯仍然打在她的身后,在她头顶撑开圣洁的光晕——如执掌裁决的权柄,神祇终于降下垂怜。
权至龙头重脚轻目眩神迷,却再也移不开视线。
脊椎发麻,无数蝴蝶振翅飞出,绕着整个房间洒下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只剩下迷乱。
*
如果世界在这个时候毁灭也很好。
水声黏黏糊糊,混着拍击和急促的喘息,暧昧不清。
不,不行,他舍不得浪费一秒钟。
他必须长久地呆在她的身体里,他们必须毫无缝隙地嵌合,更无间地感受彼此——仿佛从一开始就生长在一起地树与根,他们生来就合该如此。
而李艺率被他从身后环抱着,被迫张着嘴,涎液顺着手指流下,流到脖颈,湿漉漉一片。
大概情绪难以掌控的时候会变得更加极端,疼痛与快感的界限又模糊了起来。
“你就像玫瑰一样,”
他混着眷恋一下一下前进,没有丝毫余地。
“嗯?”
她意识失焦,只是习惯性的回应,可又立刻被硬生生扭过脸重新接吻,直到终于唤醒意志,才听见耳边这句沙哑的声音:
“想要采摘,就必须要抱着被刺伤、一直流血也要毫不犹豫紧握的决心才行。”
李艺率思绪混沌瞳孔失焦,好半天终于转动本能,声音像是被水浸泡过:
“可你这不是已经好好地采摘到了吗?”
竭力承托雨露的娇花终于落在他的手心。
或许爱会在浓到极致以后,失去它本来得面貌,甚至从中间滋生起恨意来。权至龙掐着她的腰,盯着眼前鲜红与雪白交错,恨恨地想: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朵盛放的玫瑰,让他义无反顾地沦陷下去,再也翻不了身。
什么夜店玩咖,什么大明星,什么意气风发。真可笑,在她面前自己就是条笨狗,总是落泪……得不到她落泪,得到她也落泪,向她乞求爱时落泪,终于得到爱时也想落泪。
好半晌,身后传来权至龙低哑到不努力分辨几乎听不清的回答:“嗯……”
这声破碎的回应几乎被他们此时的响动掩盖过去,可权至龙却确信她一定听到了——她跟着轻笑了一声,颤抖的身体一路传递,最终落到他心底,最后一簇愤愤的火苗终于燃尽。
真讨厌,真是个恶劣的坏家伙。
权至龙抿着唇,咬紧腮边的软肉,他真的不想再说话了——可他没有办法使自己沉默,没有办法再紧闭。
他的嘴必须张合,用来呼吸、喘气,呻吟、亲吻,不知疲倦地啃咬,说爱她……
李艺率的头埋进枕头里,任由他抓着她的双手搭在背后。
在厮磨的疼痛里她只感受到肆意——好像在这一刻长出了翅膀,去往一个所有人都向往,却又不敢触及的高度。
而权至龙……权至龙此刻满心只希望她是一株只生长在他身上的植物。
皮肉相连,神经与神经相接。
哪怕根须深深扎进他的心脏也没关系,哪怕叶片掠夺他的氧气也没关系,哪怕绽放时需要用他的血肉灌溉也没关系。
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被他拥在怀里,吃掉他的情欲,呼吸他的呼吸——
只要能像现在这样拥有她,其余的一切都没关系。
*
最后治愈他们的,还是肌肤相贴。
两个汗津津的身体静静拥抱了好久,手脚并用地交缠在一起,又默契地发出类似于喟叹一样的叹息。
谁也没有主动提出要去洗澡。
他们头挨着头靠着,权至龙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在他们还没交往时,在她刚去美国失联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试图找另一个人代替的卑劣心思:
这个秘密在最阴暗的角落掩埋了许久,如今溃烂的伤口被血液浸透,这腐烂的甜腥被再度咀嚼,他品尝着带铁腥味的自厌,向此刻唯一的信仰忏悔赎罪。
事实上他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为了填补空洞,什么只有几通短信的联系,什么只是和朋友们结伴出去玩的时候恰好碰见,什么他们从没有单独约见……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讲述他们几次相遇的过程,回忆起六年以前工作间隙不算频繁的短信内容,将建立联系到彻底切断的半个多月完整概括,随后便专注等待她所降下的审判。
大半脸陷在枕头里,权至龙眼皮颤抖地闭合着,呼吸轻如羽毛,如簧的巧舌也被牵绊——他终于卸下了所有软弱的姿态,所有状若无事的伪装,所有企图粉饰的平和,以一种最原始的自我和脆弱完整呈现。
李艺率轻轻叹息,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将手指伸进去捋顺:“真是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啊……对方说不定当时也会觉得很苦恼吧。”
“嗯……”
得到回应,灵魂才终于又落回人类的躯壳,权至龙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太无助了。
因此李艺率又叹了一口气,将眼前这个蜷缩着的身体重新拖回怀里。
“会因此讨厌我吗?”
“会哦。”
“…………”
过了好一会,胸口又传来细微震动:
“那……会因此……”
会因此离开我吗?
他没敢继续再说下去,只是不管不顾地攀着她的颈,手脚并用地缠在她身上。
“不会哦。”
“…………”
她替他补全了问题,又直截了当作下回答。
权至龙蜷缩贴在她地胸口,听着一声一声咚咚咚的心跳,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仰起头,渴望地看向那双暖棕色的深湖。而李艺率捧着他的脸,手指攀上倔强的骨骼,触碰他的嘴唇。
咸咸的,湿漉漉的。
两人缠绵地亲吻了很长时间。
属于她的亲昵失而复得,权至龙只觉得一直以来的渴被甘霖灌溉,迷失在滂沱的幻梦里,灵魂战栗地舒展。
他终于不再痛苦,不再踌躇,不再迷茫,不再焦渴了。
而耳边轻缓的声音还在持续着,将他整个人轻飘飘笼罩起来:
“小权,你大概是我迄今为止,唯一发自内心想要得到,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轻易抛下的。”
“你觉得对我来说你只是单纯的男朋友吗?不,不是的——”
“你是我的恋人,是我的挚友,我的亲人,我的跟班,我的保镖,我的……”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个别的名词,继而又道,“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承接了我人生中的大半部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让我轻易割舍的……因此我不会也不能简简单单就把你扔下。”
“你大概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没有所谓的永远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着,她又更加紧密地贴向他,严丝合缝地填补彼此身上的缺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他的后颈,呼吸也变得再没有缝隙:
“可是小权,一旦要离开你,等于否定了我的大半个人生。这种痛苦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的。”
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会离开我。
我们早已串联在一起,伤口贴合,血肉重新生长在一处,仿佛也因此交换了一部分的命运。
因此除了拥抱以外我们根本无处可去。
“哦……”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眼前一道白光乍现——此时在床上蜷缩着相拥的他们灵魂脱离了肉身躯壳。是的,他无比确信,也确信同样看见了李艺率的灵魂。
他们轻盈地漂浮在半空中,注视着缠绵在一起的他们,又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向尽头。
细长的四肢变短了,这些年间过度生长出的高挑脊梁也劈里啪啦地萎缩,一下子又变回十六岁那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只需要她施舍一点人类的感情就让他足够快乐了。
*
大概是难得的坦诚,李艺率也打开了话匣子,说出那件最令权至龙感到在意的事情——
“其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硬要说的话……所有人好像都误会了。”
两个连体婴终于舍得分开,他们脸对脸枕着,像两只亲昵碰碰鼻子的小动物,不时交换一个不包含任何情欲,只是纯粹想要贴近的轻吻:
“那是个很糟糕的家伙。”
这么说着,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耳垂边缘,任由他的手指轻轻捻过那个细小的淤痕:“之前我不是就和你说了吗?这根本就不是耳洞,是伤疤。”
李艺率完整讲述了这对伤疤的由来,包括他一直所误解的那些脸红羞涩,并不出所料地收获了权至龙拧着眉毛一脸凝重的神情。
权至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艺率:“不知道。大概是为了想要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给我找点不痛快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吧。”
这么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终于坦白那场事故的真相:“包括你之前误解的……其实根本不是这样,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闻言,权至龙颇有些惊骇地瞪大眼睛:“……什么?!”
李艺率伸手抚上他大半张侧脸,手指划过紧皱的眉心,落在他颤抖的嘴唇上,终于剖开令她费解又挣扎的旧伤口,完整呈现在他眼前:
包括她年幼时信赖的邻家哥哥想要杀死她,包括小时候被关进狭小的衣柜企图就此将她闷死的恶作剧,包括被从暗无天光的地方解救出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甚至一开始是以拯救的姿态降临的。
李艺率:“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陆陆续续将近几个月重新拼凑出的真相串联完整,连同具时望的复杂身世一并说开:“他应该是讨厌我,甚至是恨我的,因为他觉得我是点燃他不幸人生的导火索……”
这么说着,她停顿片刻,又轻讽地笑道:“其实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源从头到尾都不是我。他知道,可他不敢改变,也没办法发泄,只好软弱地将矛盾迁怒在我身上——”
“大概对他来说,像我这种小孩子是他唯一能欺负的,他宣泄无能人生的唯一出口吧。”
终于听完了完整的解释,权至龙沉默良久,咬着牙齿承受着心头无名的怒火中烧。
什么嫉妒,什么害怕,什么阴郁的心思……此刻统统被一把大火点燃焚烧殆尽,心底只剩下仓皇又痛苦的念头:
他的艺率,他小小的,年幼的艺率……
竟然是这样荒唐的原因,这样根本毫无理由的迁怒,甚至因此留下一生的隐痛。
焦灼的情绪亟待发泄却找不到出口。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车祸里,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让人连恨都找不到方向。
权至龙一下子觉得好委屈。
他委屈极了,大到几乎要溢出来。
可对上李艺率那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大火又被尽数扑灭,只好重新攀上她的身体将她紧搂在怀里。
权至龙:“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闻言,李艺率失笑:“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啊。”
这么说着,她又提起了曾经因为疼痛,因为被困在轮椅里的绝望而浑浑噩噩:
“当时虽然身边的人都刻意不对我提起这件事,但他们大概都是这样想的吧——”这么说着,李艺率在颈间埋得更深了些,声音飘忽得几乎听不真切:
“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所以我应该,也必须要承受痛苦。”
哥哥说,艺率能只要过得快乐就好了。
父亲说,我们艺率不喜欢的,今后就不会再在眼前出现了。
具雅拉说,你要用你的余生为他赎罪。
所有听闻这场事故的陌生人说,忘恩负义,不懂感恩,你该向死去的具家三公子谢罪。
“在我浑浑噩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对他的死亡心存愧疚的……”
这么说着,她悄悄叹息一声,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终于开启了一直纠缠她痛苦的源头:“直到几个月前,我眼前还会经常出现有关于他的幻觉。”
“就好像他还活生生的存在在我眼前,会和我说些讥讽的话,会装模做样地对我笑……和他生前一模一样。”
闻言,权至龙心神一僵,环抱着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却又不得不强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安静倾听。
“真的是很丢脸的一件事啊。明明是造成我一切痛苦的元凶……结果就连他死后也要纠缠我,让我不得安宁。”
隔了很久,权至龙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那这件事你有和家里说起过吗?”
他指的是事故的真相。
“没有,”
她蜷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人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现在再说起来已经完全没意义了吧。”
闻言,他咬着牙齿,心里万分焦灼,眼睛万分滚烫,却又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生出十万分的怜爱和痛楚:“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那他的艺率所承受的痛苦算什么?!
她所背负的罪名,忍受的折磨,所有被掩盖的谎言……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下,一句人都已经死了就可以轻飘飘带过了吗?!!
可李艺率只是笑开了。
大概是今晚的大起大落实在跌宕,因此在这一刻她竟奇异地感到平静,甚至生出些豁达的解脱:
“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答案的问题真的很多啊……”
“既然现在找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只好扛起这些问题往前走,一直背负到可以解决的那一天吧。”
“我只需要确信现在的我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而一切因果或许也总有一天会自动成熟脱落吧。
这么想着,她凑向他,在他的侧脸留下一连串轻吻:“就比如我能遇见你,这已经是足以覆盖我大部分痛苦的事情了。”
闻言,权至龙眼里亮起点点零星的火光,而后又一层层猛烈地燃烧起来。
“所以说,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你这家伙擅自想的那副模样嘛。”
李艺率沐浴在他灼烫的视线之下,看向那难以抑制流露而出的赤裸渴望。她双手捧着他的脸:
“小权,你想要我的爱,那就不要藏起来。沉默的痛苦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想要我爱你,就把手伸出来,把嘴巴张开,告诉我你想要,然后我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好吗?”
她的手落在他的颈间,温热的脉搏在掌心跳动,与指尖的温度交融。
权至龙喉结滚动,呼吸发烫,终于挣脱了长久的桎梏。
声带颤抖,他听见自己说,好。
*
此后的生活一天天照常继续,13年权至龙的第二张SOLO专辑发行,整天穿梭在几家电视台的大楼宣传忙碌。
巧合的是,曾经向李艺率忏悔过的那位朋友,恰好也撞上了组合回归的宣传期。在某次走廊通道里不期而遇的擦肩而过时,权至龙鼓起勇气,叫住了对方。
他坦言了自己曾经的不成熟,对在多年以后旧事重提和曾经的行为表示道歉。
那位朋友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又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样,无奈又无语地笑了出来: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是想干嘛呀前辈!”
“你就当我是自说自话,自我感动吧,”
这么说着,权至龙浅淡地勾起唇角,“总之,或许我当时不成熟的行为有给你造成困扰。不管过去多久,不管是再小的一件事情,都不是轻飘飘可以带过的理由——我也要好好面对才行。”
二十五岁这一年,早已成熟的眉眼终于又重新长开一层认真的轮廓。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李艺率刚录制完一张唱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家,洗去一路的转折和劳顿以后便将自己塞进被子里沉沉入睡。
权至龙带着一身水汽轻手轻脚爬上床,将蜷缩的身影轻轻搂在怀里。
“回来了?”
察觉到动静,李艺率迷迷糊糊翻过身,嘴唇擦过他的下巴。
“嗯。”
他的音色里尽是洗去疲惫后的柔软,隔了好一会,才又凑到耳边和她说起今天的事情。
“做得好啊小权。”
她隔着一层睡意朦朦胧胧地听完,继而拖长尾音轻笑道:“成熟了好多呢……”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指尖摩挲着她的发尾,没再说话了。
大概是这个拥抱的气味太过熟悉,又或许是这一整天的奔波终于找到了落点,两人拥抱着在静止的时间里沉沉地睡去。
夜里,权至龙的眼尾痒痒的。
他以为又是泪水。
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李艺率陷落在他怀里那软软的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