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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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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

    胖掌柜看着往日盘剥他最狠的那个尖嘴税吏,此刻瘫软如泥地被两个灰衣鬼兵架着胳膊拖走,脸上那惊恐绝望的表情绝非作伪。

    他悄悄关上门板,背靠着冰冷粗粝的木料,才发觉自己破烂的魂袍里层,那点稀薄的阴气凝成的冷汗,竟然浸透了一片。

    这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让人心头发慌的茫然。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规矩……真按那劳什子‘注意’来?”

    城主府巨大的兽骨门楼前,往日盘踞着两队凶神恶煞的亲兵,青面獠牙,魂火凶狠,进出者无不被其阴冷目光剐蹭几遍,稍有不顺眼便是锁链加身。

    此刻,那两扇象征着咵艋无上权威的巨门敞开着,门楼上象征幽影城的惨绿鬼火旗帜已被扯下,胡乱丢在台阶旁,踩满了灰扑扑的脚印。

    取而代之驻守在门前的,依旧是那种穿着破烂、背着黑管子的灰衣鬼兵。

    四个,分列两侧,站得笔直,像插在门前的四杆标枪。

    他们不说话,魂火在头盔的阴影里平静地燃烧,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和远处窥探的幽魂,却对偶尔路过的、战战兢兢的居民视若无睹。

    一个裹着破旧魂布的老妇,挎着个破篮子,篮子里装着几个刚从城外荒地挖来的、品相极差的阴薯。

    她佝偻着腰,习惯性地想从远处绕开那森严的府门。

    脚步挪了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停下,浑浊的魂火瞄向那四个沉默的“柱子”。

    犹豫,挣扎。

    最终,一股或许是积压了太多太久的、对“城主府”三个字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怨恨,竟压倒了理智。

    她猛地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气”,埋着头,朝着府门那条铺着黑石板的主道,直直地走了过去!

    脚步踉跄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近了……更近了……

    她已经能看清门洞里更深处游弋的灰影,能感觉到那四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呵斥!

    没有锁链破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她几乎是闭着眼冲过了那扇巨大的门楼!

    预想中的剧痛和黑暗并未降临。

    她冲出了十几步,才敢停下,颤抖着回头。

    那四个鬼兵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其中一个似乎在她冲过时微微侧了侧头,头盔下的魂火扫了她挎着的破篮子一眼,仅此而已。

    目光平静得像扫过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老妇站在原地,挎着篮子的手抖得厉害,篮子里干瘪的阴薯也跟着簌簌作响。

    她看着那洞开的、象征着曾经至高无上权力的府门,又看看那四个沉默如铁的灰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诞和后怕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衰老的魂体。

    她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慌忙扶着旁边一根冰冷的石柱,大口喘着并不存在的粗气。

    冷漠的坚冰,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融化。

    但一种全新的、难以理解的“规矩”,伴随着那单调重复的口号声和沉默矗立的灰影,正如同缓慢渗透的阴泉之水,无声地浸染着这座死气沉沉了太久的地府城池。

    麻木的魂火深处,似乎有某种沉寂了万古的东西,极其微弱地、疑惑地,跳动了一下。

    一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阴泉水的货郎,壮着胆子在靠近街口岗哨的地方放下担子。

    担子一头是乌黑的木桶,桶盖掀开,里面盛着浑浊却散发丝丝凉意的泉水,另一头挂着几个豁口的陶碗。

    他小心翼翼地没敢吆喝,只是缩在角落。

    一队巡逻的灰衣鬼兵踏着整齐的步伐经过。

    沉重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响。

    货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魂体僵直。

    为首的队长模样的鬼魂,目光扫过货郎的担子,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就在货郎刚松了半口气时,那队长似乎想起了什么,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货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魂火都要吓散了。

    队长转身,走到担子前。

    货郎哆嗦着想跪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并非那队长出手,而是那股力量来自队长身后两个同样沉默的士兵,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无形的压力便已让货郎动弹不得。

    队长指了指担子,又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兵,声音不高:“卖?”

    货郎舌头打结:“卖……不!不要钱!军……军爷……能喝……管……管够……”

    队长没动,只是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一张张被头盔阴影遮住大半、看不清表情的脸孔。

    他似乎在询问。

    一个年轻的鬼兵喉头滚动了一下,魂火微微亮起一丝渴望,但立刻又压了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把背上的黑管子抓得更紧。

    队长转回头,从自己破烂的魂袍内袋里摸索着。

    掏出来的是一张冥钞!百元大钞!!

    他把一冥钞放在货桶边缘。

    “换一碗。”

    货郎愣住了,看着那块从未见过的崭新的冥钞,又看看桶里浑浊的泉水。

    在幽影城,阴泉水不算值钱,更别说用百元大钞来买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当兵的买东西,更没见过拿这种东西买的!

    “军……军爷……这……这不要钱……”他颤巍巍地说,声音细若蚊蚋。

    队长僵了一下,似乎有些窘迫。他回头又看看自己的兵,那些沉默的灰影没人出声,只是静静站着。他低头,枯瘦的手指又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最后又掏出一小块小面额的冥钞,犹豫了一下,也放了上去。

    两张冥钞,静静躺在桶沿。

    “就……这些。不白喝。”队长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种货郎从未在阴兵口中听过的、近乎笨拙的坚持。

    货郎看着那两张冥钞,再看看队长头盔下那双平静却执拗的魂火。

    一股极陌生的酸涩感,猛地冲上他早已枯竭的魂识。

    他猛地抄起一个豁口的陶碗,哆哆嗦嗦地从桶底舀起满满一大碗浑浊的、甚至还带着泥腥味的泉水,颤巍巍地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够……够了!军爷!够了!快……快喝吧!”

    队长没接碗,只是摇了摇头。

    他身后那个先前咽口水的年轻鬼兵默默上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一个同样破旧的水囊,双手接过那只豁口的陶碗,小心地将碗里的水倒入水囊中。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仔细,一滴也没有洒落。

    水囊灌满,年轻鬼兵将陶碗小心地递还给货郎,还略显生硬地点了下头。

    队长看了看那两张冥钞,颇为不舍,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灰影们沉默地走过惊愕的货郎,消失在长街尽头。

    货郎端着那只空碗,碗沿还残留着一点水渍。

    他呆呆地望着那队伍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担子边缘。

    那里摆放着他卖一个月货物才能挣得到的冥钞。

    他端起碗,看着碗底残留的浑浊泥水,突然扬起脖子,将碗底那一点点混着泥沙的水猛地倒进嘴里。

    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液体滑过并不存在的喉咙。

    货郎端着空碗,靠着冰冷的墙角,一点点滑坐下去,枯瘦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魂体无声的震颤,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地底阴风,终于找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无声地呜咽盘旋。

    街对面,骨器铺二楼的破窗后,豁牙孙把那块沾了灰的饼囫囵塞进了嘴里,用力嚼着,焦糊的苦味弥漫开来。

    他浑浊的魂火死死盯着对面墙角无声耸动的货郎,又猛地转向街口那队再次出现的、踏着整齐步伐巡逻而过的灰影,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像是在咀嚼那块饼,又像是在咀嚼某个坚硬如铁的事实:

    “变了……真他娘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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