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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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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穿着棉大衣的兵士,蠢然用力地推着他们,用枪托打他们,还用绳子从他们的胸前缠绕到身后的木棍上去。皮靴和鞋子在雪地上更无秩序地乱响起来。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都捏紧了愤恨和沉默。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表达出他们这时对于敌人的仇恨。他们被铐着手脚,又被紧紧捆在一根前几天便打好了桩的木棍上,已经被逼迫到死的边边上来了。

    眼前平伸着黑暗,风和雨和雪团不住飘来,刺骨的寒冷毫不容情像鞭子似地抽打,打在这二十五个适才在大厅上被剥了长袍和大衣的身上。然而他们已经没有冷的感觉了。

    他们密密地站成了一排。

    “这里,过来一点!瞄准些!……”

    在夜的黑色里,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前面正有一团人影,在抬着,在移着一架重东西。

    “好了,就放在这里,把犯人数一数!”

    “一,二,三,……”一个兵士走拢来数着。

    监斩官,一脸的横肉,也跟在兵士后面,在这排人的面前,用指头点着,数了起来。

    看见了那脸,——那凶横的脸,像代表了整个统治者对被压迫者的残酷——愤怒的火又烧到了心上,烧痛了眼睛和全身。恨不得打过一拳去,扑杀这只恶狗,但人被紧紧缚住,手是反剪着的。所以只恨恨地咬着牙,任身体在寒风里打抖,完全为怒气抖着。

    “同志!勇敢些呀!”右手边的一个同志这样对他说了。

    他歪过脸去望,正是那个相熟的脸,那个晚饭时还同他谈了许多话的。

    “不,我实在有点兴奋。”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不错。好……”

    数着数的人,吼叫起来,重重地在雪地上踩着,走回到那架东西的面前去。

    无边的空漠,无边的风和雪,无边的灰色,无边的黑暗,……

    人的影,在死色的灰白中反映出的人影,是大,是沉重。

    “好,预备,听我的哨音!”

    监斩官又吼着。

    心都紧起来,像拉紧了的弓弦。那架重东西,死样地竖在眼前,几个兵士兢兢业业地守着。天就要压下来了,黑暗要压倒他们,压在这二十五个人身上。

    然而却有人大声吼叫起来:

    “同志们,起来!不要忘记,现在我们虽要死去了,可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就在今天正开着盛大的代表会,我们的政府就在今天成立了,我们庆祝我们的政府,我们的政府万岁!……”

    于是,疯狂了似地,大家都跟着喊起来。本来有许多东西装在心上的,忘记了说,忘记了表现,这时才突然明白过来,都大声喊着自己要喊的口号。

    于是黑暗逃走了,展在眼前的是一片灿烂的光明,是新的国家的建立。

    口笛凄厉地惨叫着,而雄壮的,有二十五个声音在一块的雄壮的声音,唱起来了:

    起来,饥寒交迫……

    ……

    “噼拍,噼拍噼拍噼……”

    那架重东西,向这一排人这末横扫了一次,约莫放了几十颗子弹。

    歌声低弱了一些,可是有些声音更大了:

    ……这是最后的斗争……

    口笛又凄厉地叫着。

    “噼拍,噼拍噼拍噼……”

    又横扫了第二次。子弹又放射了几十颗。

    歌声随着子弹的增多而减少了。只有几个声音还在喊:

    ……音特那……

    第三次口笛又叫了。第三次扫射开始。歌声在这最后一次的枪声中消灭了。

    “妈的×,这狗王八,你唱去呀!”

    监斩官得意地骂着,朝适才来的地方走去,而且吩咐:

    “收拾枪,早点归队,尸首明晨再埋,怕鬼会跑吗?”

    于是他走向厅子去了。

    几十个兵,重复又踏着雪,叱叱嚓嚓走回去了。

    夜沉默着,肃静,庄严,飘着大块的雪团和细碎的雨点。冬夜的狂风叫着飞去,又叫着飞来。雪块积到那垂着的头上,但风又把它吹走了。每个人都无言的,平静的被缚在那里。在一些地方,一个,二个,三个……地方流出一些血来了,滴在黑暗里的雪上面。

    天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亮。

    一九三一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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